初月

算了。

【泉司】IF ONLY... 05

“花卉我们是不记载的。”地理学家说。

“怎么会这样!在我的星球上,花是最美的!”

“因为花转瞬即逝。”

“什么是‘转瞬即逝’?”

……“意思就是‘随时都有消逝的危险’。”

“我的花随时都有消逝的危险吗?”

“当然。”

“我的花是转瞬即逝的,”小王子自言自语,“她只有四根刺保护自己,用来抵御这个世界。而我却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儿!”

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Chapter 5  If Only There Were an If

 

文/初月

 

这天阳光很好,天气不错,连日的秋雨终于落幕,空气里带了点初冬特有的清澈与薄凉。朱樱老师结束了补习学校下午的课,拎着刚买的六花亭兰姆葡萄夹心饼干,匆匆往医院赶。刚到楼下,就望见天泽佑趴在窗沿上,兴高采烈地朝他招手。朱樱司连忙挥挥手,示意他离窗台远些。上了楼,在走廊里便瞧见早就等在病房门口的天泽佑。朱樱司无不怜爱地摸摸小朋友的头,问他独自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是否听护士姐姐的话,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等等。天泽佑拉着爸爸的手,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嘴儿一刻不停歇,事无巨细地悉数汇报。


小孩儿正滔滔不绝地解释那两盒没吃完的便当的来历,朱樱司听到一半,忍不住打断问他:“你什么时候跟濑名医生混得那么熟了,他竟然还特意做炸虾给你吃。”


朱樱司当然记得濑名前辈那热衷于照顾别人的嗜好。他以前总觉得那只是前辈的一厢情愿,方便让他找到心理上的满足感。然而经年之后,大脑擅作主张地抹去了回忆中的坏的部分,加深了好的部分,朱樱司开始疑惑为什么当初自己会产生那种想法——明明他也挺享受其中的,不是吗?


面对爸爸的询问,天泽佑一时半会儿也颠三倒四地说不明白。似乎在那次偶遇之后,天泽佑总是隔三岔五地在住院部里巧遇濑名医生,一来二去地,两个人就熟悉了。甚至最近一段时间,天泽佑对于濑名医生每天不定时地来关心他这一行为已经产生了习惯。他并没有察觉到爸爸脸上的复杂表情,仍然沉浸在对于“凤梨虾球”的口感与色泽的描述之中。天泽佑甚至开始畅想自己长大之后经营国际大酒店,邀请濑名医生去当那里的主厨——总是在这种时候,朱樱世代所自豪的基因占了上风。


“要是爸爸做饭也能这么好吃就好了。”小佑一声感叹。


“你要是嫌我做饭难吃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我完全不会生气。”朱樱司皮笑肉不笑。


“我绝对没这个意思。”


“你今天跟人家说谢谢了吗?”他时刻记得培养儿子的礼貌意识。


“啊呀,”天泽佑朝爸爸吐吐舌头,“对不起……我忘记了,不过濑名医生说他晚上过来拿便当盒,到时候会好好感谢他的。”


朱樱司弹了下孩子的额头,把葡萄夹心饼干递给他。孩子欢呼雀跃地去拆包装盒,朱樱司跟在后面一叠声地喊洗手洗手。司看见两个便当盒正静静地摆在小圆桌上,濑名前辈那严苛到死板的自我管理意识很好地体现了出来——两面煎得金黄的龙利鱼片,刀工整齐干净的蔬菜丝,鲜艳浓稠的Salsa酱以及浇了一层光彩照人的蜂蜜在表面的菠萝虾球。


“小佑,你们俩午饭都没吃完?”


“嗯,濑名医生没吃完就回去上班了。”天泽佑正踩着小凳子在水池里洗手。


“你帮濑名医生把便当盒盖好。”


“好,”小佑跑回到饭桌跟前,帮濑名医生的饭盒盖上盖子,自己又坐下来继续吃饭,“对了爸爸,濑名医生帮我把留置针换成PICC管了,他有跟你说吗?”


“嗯,我知道。”朱樱司望了望小佑原本打了留置针的手背,“你手背那边现在还痒吗?”


“不痒啦。”小佑又有些担心地说,“爸爸,我现在手背上还有一个针洞,会不会留疤呀?”


“不会的,”朱樱司被他逗乐了,“你还挺臭美啊。”


“爸爸的手背上不就有块疤吗?我害怕会像你那样。”


“我这又不是因为打针留下来的。”


朱樱司的手背上确实有块圆圆的疤痕。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淡,但依旧触目惊心,像是旧信封上的火漆印,封印着曾经意气用事的自己和一些泛黄的情愫。

 

那还是十八岁时的事情。


朱樱司刚上大学,初次独自生活,他固执地选择在学生寮住下。事实上大部分学生都不愿意住学生寮,原因有二:一是条件比较艰苦,公共厨房,大浴池,上世纪遗留下的床架都成了学生拒绝居住的理由;二是管理严格,门禁是晚上十点,这让很多人失去寻欢作乐的机会。可朱樱司偏偏被这古板破旧的学生寮深深吸引——对于公子哥来说,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符合他想象中的庶民大学生生活了。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阶级的差距,让这些原本对于他来说遥远到不能遥望的生活,被想象镀上一层玫瑰色的温馨的光。


大学里永远不缺的,是蠢蠢欲动的年轻的心。刚刚成年的孩子们把过剩的精力大把大把地浪费在不牢固的人际关系上。每到周末,校园周围的咖啡馆和酒吧里便塞满大大小小的聚会。萍水相逢的人们,都装出一副许久不见的面庞热切地聊着。


这天恰逢金曜日,一周的辛苦学习终于结束,室友满心欢喜地准备去参加早就预定好的同学聚会。朱樱司的室友是个单纯腼腆的孩子,简单来说,就是家里人把他保护得太好。可能因为平日里总是被乐队里被前辈们照顾,朱樱司竟也开始热衷于为别人操心起来。他反复询问室友晚上聚会都有哪些人。对方虽然闪烁其词,不过好歹老实交代了。


「大概有十个人。」


「都是男的还是女的?第二性别呢?」朱樱司不满意这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有男生也有女生,不过都是Alpha。」


「那不就只有你一个Omega吗?」朱樱司瞪大眼睛,「你一个人去真的没问题吗?我没记错的话,巴别塔应该是Bar?去Bar肯定要喝酒的啊,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我跟他们说了我不会喝酒,他们就说我喝果汁也可以的。」


「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进了Bar还能由得了你?」


「跟我都是国中同学啦,不要紧的。」


「……全都是你的国中同学吗?」朱樱司将信将疑。你们是哪里的国中,这Alpha分化率简直直逼他那个私立贵族学校。


「其实,只有一个人跟我同一个国中的,就是他邀请我的。」室友心虚地解释。


「但是今天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都互相认识。」朱樱司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等于说你就是个圈外人。」


「……早就约好了,我也没法推托,总不能临时找借口不去吧。」


这种事情当然就应该临时找个理由推掉啊。朱樱司有点不忍眼睁睁看着室友往火坑里跳,但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自己现在这样干涉就已经是越界。他心里放弃了劝说的念头,打算随他去了。不过还是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是不是那个人也去了?」他知道室友最近对某个刚认识的人保有好感。


「……对。」


「你只见过他两次。」


「但是我们交换邮箱之后,每天都聊天,我还挺了解他的。」


「我们住在一起,你也未必了解我。」


「可是,我跟朱樱君不是同一个专业,回来之后也是各干各的,也没怎么交流过。」


「我有拜托认识的人打听,据说他喜欢‘飞叶子’和‘飞气球’——你懂那意味着什么吗?那都是drugs!跟那种人最好不要有来往。」


「什么叫‘那种人’?我还以为朱樱君会根据自己看见的事实进行判断,而不是根据这种流言蜚语。」室友显然被激怒,「再说了,你也知道我跟他见过面,他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Alpha。」


很普通?


你根本不了解对方,就一味深陷在里面,朱樱司很无奈,有些话也说不出口。正如艾希礼之于斯嘉丽,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之于费尔明娜·达萨,黛西之于盖茨比,懵懂的爱情总是脆弱的,带有幻想性质的,更糟糕的是理智很难在这个阶段压得住感性的心,朱樱司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看得真切,现如今室友过分地在脑海里美化了自己的暧昧对象,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


他只好说:「熄灯之前,必须回来。」


当晚朱樱司按照自己的规划,在房间里预习下周微观经济学。门禁前一小时,室友终于回来。只是回来之后沉默地出奇,也不去洗漱就先睡下了。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但想来就算直接问也问不出个真相来,于是偷偷托了人际关系网覆盖面极广的濑名前辈调查情况。原本濑名泉以“很麻烦”这种敷衍得毫不掩饰的理由拒绝了,但是拗不过异常坚持的后辈,最后勉为其难地花费两三天的时间,私下里找人问了清楚。


原来那天晚上,他们一行人在Bar里并没有待多久,就半邀请半胁迫地把室友带去早就预订好的廉价民宿里。室友刚一进去就被满地的笑气小银弹和成箱成箱的cannabis吓得魂飞魄散。或许是临走前朱樱司激烈反对的行为给他打了预防针,也可能是因为那群人太相信室友是个一无所知的小白兔,对他放松了警惕,总之在前往民宿的路上,室友难得聪明地给自己留了退路——他走在最后面,才得以在危险刚露出一角的时候立刻逃跑了。


濑名前辈将这些向朱樱司转述之后,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朱樱司只能说还不知道。因为他内心的计划,不用说肯定会被这个保护欲极强的前辈直接否定。为了能顺利实施,只能暂且瞒着其他人了。于是他没跟任何人透露的情况下,独自约了那人见面。


很显然,他低估了前辈的实力。


「司君?」


他心里清楚,越过室友直接跟那个人联系是不明智的行为,而且很大程度上,如果被发现必然要遭受来自各方,尤其是某些前辈喋喋不休的说教。室友那边自不必多说,如果角色互换,自己其实也会很生气。至于乐队的前辈那里,最近他们对自己的事情越管越多,明明只是一起组乐队,却连学习和生活方面也一并过问,说是为了乐队形象着想,但实际上在朱樱司看来,这根本就是多管闲事。朱樱司暗暗祈祷不要有前辈路过这里。自己为了避免偶遇,已经处心积虑地把地址约在了相对而言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说,司君——」


朱樱司也隐隐有些担心,如果等下产生争执,面对Alpha,自己势必处于弱势。此前他也没通知任何人自己的行踪,万一真的遭到不测该怎么办。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朱樱氏族到他这一代,为了一改之前在贵族阶层里的“老古董”形象,对他这个下任掌门人灌输的是“骑士道”而非传统“武士精神”,而骑士道中重要的一点就是“Valor”——保护弱小,英勇无畏。现在,到了命运给自己考验的时候了。


「臭小鬼朱樱司!」


「啊啊!濑名前辈!」朱樱司恍若大梦初醒,抬起头,自己并不想碰见的人正怒目而视,隐匿在枝叶间的路灯在他银色的发梢上涂下暖色光彩,「前辈怎么会在这里?」


「你竟然无视我?知道刚刚我喊了你多少声吗?」


「呃嗯,关、关于这点我可以向前辈郑重道歉!非常抱歉,我刚刚正好在想些自己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前辈走过来。我,我绝对不是有意装作没看到濑名前辈!那样失礼的行为也是有违朱樱一族的家训的。」朱樱司越说声音越小,「但是请不要再以‘臭小鬼’称呼我,我有自己的名字……」


「算了,先不提这个,你像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濑名泉咬牙切齿,「排练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心不在焉,和弦拨错了好几个,指法也一塌糊涂。你现在跟别人约在这里见面吧,是不是在隔音室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嗯?说,约了谁。」


「……一个朋友而已。」朱樱司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濑名前辈。他不明白,这个地方距离医学院大楼远得很,也不在前辈平时从图书馆回住处的必经之路上,没有理由在这碰见任何熟人。遇见别人倒还好,偏偏遇见的还是多管闲……喜欢照顾别人的濑名前辈。


濑名泉皱着眉盯着朱樱司良久,默不作声地脱下自己的运动外套,丢在他身上:「先穿上。也不知道看天气预报,不知道今晚降温吗?穿着短袖就出来,要是感冒了别指望我答应你上台。」


「——谢谢濑名前辈。」虽然知道濑名前辈在关心自己,但是总觉得被骂了。


蝉声却突兀地响起。早就入了秋,那蝉鸣听着多少有些凄凉。


「告诉我,究竟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让平时一向稳重的司君这么心不在焉。况且我知道你很家教严格,绝对不是那种天黑了还在外面闲逛的人。」


「濑名前辈请放心,我自己能应付得来。并且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跟前辈无关,我也不希望前辈被牵扯进来。」


「行,」濑名泉赌气似的说,「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勉强。随你便好了。」


然后他便转身走了。


秋蝉声衬得这里越发寂静,天色渐晚风渐凉,朱樱司不由得裹紧前辈临走前丢给他的衣服。柔软的布料偷偷摸摸地藏下些许对方的体温,还能闻到丝丝缕缕残留在上面的信息素的气味。


朱樱司做贼心虚地扭头四下环视,确认这方寸天地之间,除他以外,就只有那片栖息在远方树林上的晚霞,与红着脸微醺的落日。太阳喝醉了应该注意不到这边,于是朱樱司躲避着夕阳的光辉,大胆地用衣服堵住自己的鼻子,整张脸埋进柔软的棉布中,就像伊甸园里夏娃躲避着耶和华偷吃禁果一样,深深地,深深地吸气,让衣服上的味道充斥肺腑。


偶尔有一次在学校食堂里听见有人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议论着「医学院那个叫濑名泉的人」,说他的信息素闻起来很恶心——香得熏死人,简直不像个Alpha。朱樱司听了虽气愤,但并没立刻站起来与那个人对峙。他自知还没强大到能跟这些流言蜚语的始作俑者分庭抗礼的地步,如果只是意气用事,很有可能落得自损八千的下场,这只会给前辈惹来更多的麻烦。后来他才知道,这些闲话对濑名前辈来说只是寻常的一部分,朱樱司问为什么对他们置之不理,濑名前辈却只是无所谓地说:狗才跟狗一般计较。


朱樱司很少有地,在很短的一瞬间,对濑名前辈肃然起敬。


濑名泉是自律到可怕的那类人,同时出于不给乐队集体活动带来麻烦的考虑,他从不会忘记使用抑制剂,信息素的分泌通常被很好地抑制,所以朱樱司几乎没有机会闻到前辈的信息素的气味,导致他一直对此很好奇。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基于这句话,朱樱司自以为自己应该是喜欢濑名前辈的。只是马尔克斯没有告诉朱樱司,现代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感情,对人生甚至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大多是都是从书中得来,换句话说,爱情总是在读完爱情小说之后才姗姗来迟。这就导致,明明实际上脑子还稀里糊涂的,却误以为自己看得很透彻。谁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才产生爱情,还是爱情的花朵早就寂寞地开放,等待着未知的某个人到来。


在他自以为确诊了心事之后,便不由自主地用行动加以佐证。比如朱樱司曾经在傍晚西边的楼梯上偶然撞见正往楼下走的濑名泉,于是后来的每个傍晚,他都特意绕到距离商学院的Teaching Hall最远的西侧楼梯上楼下楼;比如他会在图书馆固定的桌子自习到很晚才回宿舍,是因为从那个位置能看见对面医学院的教学楼的一扇窗户里,濑名泉穿着实验用的白大褂忙碌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他究竟在做什么,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抬头就能看到那个来回移动的模糊身影,会觉得在图书馆里学习的时光更加充实。


在关于大学不多的回忆里,教学楼西侧的楼梯总是沉醉在落日的霞光中,图书馆里只有那张靠窗的自习桌,医学院永远在湖泊一样静谧的夜晚里,点亮那间实验室的白炽灯光,像是流星从天而降。


对于“前辈的信息素的味道”一事,他终归只能将好奇心藏于心底。总不能找到濑名前辈说「我很好奇你的信息素是什么样的味道,请不要顾虑地好好释放一下让我闻一闻吧」。这、这也太奇怪了,简直像是寻求某种类型的伴侣时的变态发言一般。好吧,虽然濑名前辈本人就时不时有不合时宜的言论——但、但朱樱一族的骄傲是永远不会允许自己说出那种话来的!


所以说今天这个机会,属实让他意外。那个一向恶言恶语的濑名前辈竟大发慈悲,没有追究他鬼鬼祟祟的行为,还把外套借给了他。朱樱司捧着衣料,里外里嗅了个遍——


极好闻的玫瑰花香。


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种莫名安心的感觉。像是疲惫的旅人徒步穿越雪原几万里,在稀薄的空气里,忽然闻到了一缕玫瑰的香气。


原来天寒地冻中,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正当朱樱司沉浸在前辈淡淡的信息素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恼人的陌生男声蛮横地扰乱了他的思绪。


「你就是那家伙的室友?」


他略有些不爽地循声望去。来人身材宽厚敦实,面容暗沉,皮肤油亮粗糙,打了很多发蜡,穿衣打扮是典型的Hip pop风格,可跟他整个人的气质分毫不搭。脚踩Balenciaga运动鞋,看着时尚,实则只将流行单品一味套在身上,像个小丑。可能身边净是以濑名前辈为代表的精致主义青年,偶尔碰上不修边幅搭配混乱的类型,朱樱司才恍然明白,原来这种人类还尚未灭绝。


「邀请我室友去‘巴别塔’的,是你吧。」


「关你什么事,一群人喝酒罢了。」


「请不要再联系我的室友。」朱樱司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说。


「怎么,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那人用手护着,点燃一根香烟,「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原来你也要面子吗?请别说这么土的话,已经过时很久了。」


「你什么意思?」对方反手扭住朱樱司的手腕,猛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把点燃的烟头用力旋钮在朱樱司的手背上。表皮屏障被瞬间烧毁,火花所到之处细胞焚烧成炭,朱樱司几乎能听见细胞们在呐喊。但他仍咬着下嘴唇,自尊心不允许他露出狰狞的表情来。他被对方死死锢住,只能勉强定在原地,努力不让对方把自己带进怀里。


「还挺倔。」他丢了烟,摸索找到朱樱司后颈的性腺,陌生Alpha的信息素在周身迅速扩散,随着吐息扑打在脖颈处,对方似乎想照着他的腺体咬下去。


「你——给我放开他!」


禁锢着自己的力量骤然被猛地推开,朱樱司只觉得耳廓的软组织撞上了谁凸出的骨骼,耳蜗感知到某种单调,规律却铿锵有力的鼓点,“怦怦”“怦怦”“怦怦”,心脏在温暖坚定地跳动。眼前是被衣领遮住大半的锁骨,锁骨窝里盈盈一捧夕照,对方脖颈上的动脉泛着金色,喉结形成了动人的曲线,连接着弧线优美的下巴,两侧的脸颊因为落日的照耀而浮现出淡淡的红色——「濑名前辈?你不是刚刚走了吗?」朱樱司动了动嘴唇,却发现喉咙如同被锁上般发不出声音。他看见金色的余晖附在对方紧闭的双唇上,鼻尖上,睫毛上,当然也落进了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里,好像夕阳沉入平静的海,又迷离又灿烂。


耶和华啊,全知全能的耶和华,你告诉我,面对此情此景,夏娃如何能拒绝?


神圣的静默里,他听见他说——


「没事了,かさくん。」


秋蝉噤声,晚霞褪色,天光暗淡,风在远处呼啸。


「濑名……濑名前辈?」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在呢,小鬼。」


朱樱司越过濑名泉的肩膀,看见刚刚那个被打趴在地的人,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来,凶神恶煞地朝他们走来,他忙不迭地说:「前辈小心!」


濑名泉用唇语说了句“放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针管注射剂,夹在手指之间,从容不迫地,像黑天鹅奥吉莉雅那般优雅地转身,找准靶心之后,甚至对着那个人笑了一下,面不改色地狠狠扎进要害。


对方一声惨叫,仿佛被猎枪打中的飞鸟,颓然坠落。


针尖深入肌肉,探测到缓缓流动的静脉,但濑名泉并不急着推管,他带着讥讽的笑容,慢悠悠地说:「我劝你最好别动,下半身瘫痪可不是好玩的事,毕竟我也没在活人身上试过,没经验啊。」


「濑名前辈,请冷静一些!」朱樱司被濑名前辈弄的这一出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天知道这个前辈往针管里加了什么东西,万一真的让那人半身不遂,学校是要记大过的,没准还要被对方告上法庭,这样一来不仅前辈的仕途全毁,就连能不能正常毕业都是个问题。


「超——烦人,这难道不是司君招惹的麻烦吗?到头来,你倒反过来给敌人求情算什么啊。」


「不,不是的!濑名前辈,蓄意伤人是犯法的!这针管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朱樱司一边害怕地质问凶器的内容物,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思考是不是该吩咐家族的“专业人士”来给这出闹剧善后。


趁两人拌嘴的工夫,那男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这个,臭小鬼!」濑名泉不解气地用手指关节“哒哒”击打惹麻烦的后辈额头,「明明就是有事,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


「呜哇——痛痛痛!前辈是Devil吗!因为我觉得没必要把前辈也牵扯进来啊,这是我室友的事情,你跟他也没有什么来往,因为他的事情麻烦前辈不是很奇怪吗?况且濑名前辈这么怕麻烦,我以为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会拒绝我。」


「不会。」


朱樱司一愣。


他说:「因为是关于司君的事情,所以不麻烦。」


太阳早已悄无声息地完全没入树林,天光散尽,归林的鸟群扇动翅膀,就像风声。道路两旁的路灯“啪”一下全被点亮,仿佛是某个庄严的仪式拉开了序幕。


「手给我。」


朱樱司把手藏到身后,支支吾吾地说:「我回去自己包扎一下就好了,不要紧……」


濑名泉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把他背在身后的手拽过来。


「……疼吗?」


手背上凹下去一个血肉模糊的坑,四周的皮肤开始变红。


「濑名前辈,那注射器里装的是什么药。」朱樱司顾左右而言他。


「维生素。」


「原来是这样。说得也是,如果只是维生素的话既不会对对方造成伤害也能起到威慑作用,不愧是濑名前辈。」


「我问你疼吗?」


朱樱司不得不抬起头,直视濑名前辈凝望着自己的眼睛。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没了夕阳镀上的那层金光,前辈眼睛里的那片海开始变得浑浊混沌,朱樱司仿佛能听见海浪在哭泣。


「……不疼。」


「真倔。」濑名泉另一手捏捏朱樱司的鼻子,「我带你去买酒精棉球和烫伤药膏,纱布什么的我那边都有。」


从学校到药店,一路上濑名泉都拉着朱樱司受伤的那只手。可能是怕他乱碰感染伤口,也可能只是单纯忘了放开。后来那伤口虽然痊愈,但因为当时伤得太深,还是永远地留下了疤痕。


如今朱樱司早已忘了当时的痛感,甚至开始怀念起十八岁的当时。那时的他幼稚而愤世,固执又偏执,不会撒谎不懂掩饰,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缺点很多的家伙,却能像一位真正勇敢又真挚的骑士,守护自己的小小王国。


说起来这个故事还有个小小的后续。发生了如此风波后,朱樱司的那位室友竟然不顾周围一切朋友的劝阻,还是跟“那个人”在一起了。濑名泉以及其他前辈知道这件事的第二天,就不容反抗地把队里老小从学生寮里直接接走,擅自决定让朱樱司搬去他们在外面合租的公寓住。冠冕堂皇的说法是“近墨者黑,跟这孩子住在一起肯定要长歪”,但实际上都是害怕朱樱司再因为类似的事情受到本不应有的伤害,这次是濑名泉留心跟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那下次呢?几个人一合计,为了让朱樱司被动做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把自家老小放在身边,倒也安心些。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很后面他们才告诉朱樱司的,当时的场面真正只能用“绑架”二字形容。


朱樱司手背上的伤疤一直让濑名泉心头愧疚。他虽然没有直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也没有人怪他,毕竟事情最后还是有他才平息的,但是他还是认为如果自己果断点出手,朱樱司也不至于被烫这么一下。


天知道被烟头烫到该有多疼。


倒是朱樱司自己并不太在意,最多在乐队演出的时候戴个手套。如今他也快三十了,更是觉得无所谓。


天泽佑跟他说濑名医生晚上会过来,于是朱樱司把小佑吃完的那个饭盒洗干净了等他来拿。可他们左等右等,等到了月亮和星星都出现,也没等到濑名医生。眼看就要到统一的熄灯时间,朱樱司本来说医生的工作一般都很忙碌,别给别人添麻烦,今晚就先睡觉。他也正好乐得不与濑名泉碰面。


现在他们两人遇见,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但天泽佑耐不住性子,跑到护士站,花言巧语三两句,套来了濑名医生的行踪,看得朱樱司一愣一愣的。得知濑名泉正在一楼抢救室,小佑拉着朱樱司便往那边去了。朱樱司只好惴惴不安地拎着便当盒跟在儿子后面,打着腹稿来到抢救室门口,却没看到人影。远处传来飘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朱樱司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幸的因素。住院部里多的是这种让人无能为力的哭声,每个人都知道它代表着又有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大家不约而同地用沉默来哀悼,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可怜人。


天泽佑则对此一无所觉,径直往抢救室里闯。朱樱司来不及拉住他。


他迟疑地站在走廊上,没过多久,听见里面有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泣声。

怎么哭得这么委屈呢,濑名医生。


朱樱司恍然错觉自己是白瑞德,正心碎地守候在斯嘉丽的病房外。年轻的时候,每每读到《乱世佳人》快结尾处,朱樱司都要为结尾那段千回百转的剧情喟然长叹。读者都知道,只要斯嘉丽开口呼唤,她便能看到她的瑞德有多害怕失去自己;只要白瑞德能无论如何进去看望一眼,他就会明白他的思嘉有多需要他有多爱他。但没人能逃过「囚徒困境」,不论是白瑞德,还是朱樱司,最终都谨慎地选择了纳什均衡点,始终不能说服自己推门而入。


朱樱司看向窗外残缺的月亮,心里一酸。


我该去安慰濑名前辈吗?朱樱司问月亮。


月亮还是无言。


既然你也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的意思是“不该”好了。朱樱司自问自答。


左手抚上右手手背的烫伤。


走廊上的人与声音都不动声色地退场,朱樱司看见小王子站在他身边。黄色的头发,绿衣绿裤,戴着黄色围巾,瘦瘦的小王子。


小王子问:「你的手怎么了?」


他回答:「以前受伤留下的。」


小王子担忧地问:「现在还会感到疼吗?」


他回答:「变成疤痕之后就不会再有感觉了。」


小王子说:「那就好。别的地方受伤,都会很快治愈的,但是心受伤了就不行。」


他问:「为什么?」


小王子回答:「因为心的伤害是非常长久的伤害。我想我应该是伤害了我的花。」


他说:「我想我也是。」


小王子惊讶地问:「你为什么要伤害你的花?」


他回答:「可能是因为年轻。」


小王子叹气:「跟我一样。我很后悔我离开了我的花,现在也很担心她。」


他问:「为什么担心?」


小王子说:「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花是转瞬即逝的——她那么脆弱!她只有四根刺,却天真地告诉我,她能抵御全世界!她不知道野兽会把她吃掉的!」


他同意:「是的,花都是脆弱的,而且自傲自大。」


小王子问:「你的花也是吗?」


朱樱司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王子的问题,天泽佑清亮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出来:“爸爸,爸爸——你在哪?”


“我就在门口。”朱樱司应了一声,一转头,小王子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了。


天泽佑同濑名泉一起从急救室里出来。朱樱司看见濑名前辈的眼睛明显是哭过的,但也装作没看到。骄傲的人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眼泪的,他们总表现得无坚不摧。朱樱司很清楚,濑名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乱世佳人》的结尾里白瑞德对自己的评价一样,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拾起碎片,把它们拼凑粘合,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和原来完全一样。他固执地认为,坏掉的东西无法再重新绽放光辉,破碎的钻石就算粘起来也不再是宝物,坏了就是坏了,再怎么重组起来,也已经是别的东西了。濑名泉对他人如此,对待自己更是如此。这位在手术台上逝去的患者必将在他的心上划开一个口子,他看起来似乎与平时并无二致,其实内心已经失血过多。就算以后强行将伤口缝合,也只是粗糙的补丁,没准里面已经开始腐烂了。并不是说他会一蹶不振,也不是说他不够坚强,只是即使他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濑名泉也不会让这个伤口愈合,他将永远不断舔舐它,一遍一遍让自己浸没在那种疼痛之中。


朱樱司知道,他的前辈并不擅长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小佑,还记得自己说要跟濑名医生道谢吗?”


“哦,我忘了。”天泽佑赶紧跑到濑名医生跟前,很认真地说,“濑名医生,谢谢你今天做的菠萝虾球,真的特别好吃,比料理店做的还好吃!”


濑名医生笑了笑,正准备开口说什么,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起来,刚听几句话,就表示他会马上过去。


朱樱司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回忆起两人重新相遇后仅有的几次见面,终于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作为医生的濑名前辈,仿佛没有休息过。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被随时响起的急救铃声调去别的战场,手术室前的布告板上,助手医师那一栏下面总能找到“濑名泉”这个名字。他如同发条被拧断的音乐盒,没日没夜地旋转着歌唱着,一直唱到漫漫岁月终结。


他看见生命的滩涂上,日升月落,濑名前辈不知疲倦地走着。


只有一秒,只在那一秒钟消逝的瞬间,朱樱司发誓,他突然后悔了。如果当初能陪他一起走过,该多好呢。


回到病房,好歹哄小佑入睡。等小孩儿熟睡之后,朱樱司跟值夜班的护士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刚坐进驾驶室,突然接到母亲大人的电话。


“现在在哪?”


“还在医院,正准备回家。这么晚了,母亲大人怎么还不休息?”


“我现在在巴黎啊,现在是白天。”


“说得也是呢。”朱樱司笑了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这么突然。”


前些日子与母亲通话的时候,朱樱司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他在这边偶遇了濑名医生。后来他们再没聊过这个话题,他本以为母亲早就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事情就此已经翻篇。然而这天晚上,母亲似乎是很下了一番决定打来电话,告诉朱樱司一段他不曾知晓的往事。


那还是在朱樱司被家里关起来的时候,某个黄昏,朱樱夫人在家门口看见濑名泉。她本想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濑名泉走到她面前。


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子,落日在他身后忧伤地下坠。


难怪小司对他那么着迷,她看向濑名泉的时候禁不住这样想。然后她听见他问自己「朱樱司君」在不在这里,「求求您告诉我。」他说。


朱樱司是个非常热爱同伴的孩子,他曾经说过,他和乐队同伴已经是家人的关系了。所以她当然早就从朱樱司这里知道他的「濑名前辈」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孩子。现在他竟然在她面前说「求求您」。


但是她最后说:「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呢。


那是樱花凋零的季节,夜晚依旧寒冷。濑名泉就是在那样一个冰凉的夜晚,在朱樱司家门口的路灯下面固执地站着,似乎站在路灯下面,他成了那个孤独的小星球上的点灯人,正在等天亮,这样他好把灯熄灭。


天黑了,也深了,天亮了,灯灭了。他就一直站在那。


第二天朱樱夫人推开格门,越过院子里的假山,她第一眼就看见了濑名泉。


她走过去,摸摸濑名泉冻僵的脸,对他说:「回家吧。」


濑名泉却倔强地看着她。他终于开了口,小声地,沙哑地,但是清晰地说:「朱樱夫人,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帮我转告一句话。」


说到这里,母亲大人突然沉默了许久,久到朱樱司不得不开口问她:“母亲大人?”


“前辈当时,要转告我什么?”朱樱司问。


那个早晨朱樱家院落里的樱花如白雪一样簌簌落下。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帮我转告一句话,」濑名泉坚定地说,「请回来。我们很想你。还有,我很想你。」


挂了电话之后,朱樱司发觉小王子悄无声息地坐在副驾驶。


小王子说:「你哭了。」


他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小王子说:「我说过,花总是言不由衷。」


他说:「是的。」


小王子说:「我的玫瑰一定非常伤心,我知道我深深地伤害了她。我想要回到我的玫瑰身边。」


他说:「真好。我希望你能回去。」


小王子说:「你也快回到你的玫瑰身边吧。」


他说:「我想我回不去了。我了解我的玫瑰,他不是那样的人。」


小王子沉默了一会,又说:「我现在真后悔。我的花其实并不希望我离开的,可是我没能理解她真正的意思。我真傻。」


他说:「是啊。我们真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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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傻 by 徐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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