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算了。

Sweet Mommy·中篇

Tips:泉司/单方性转/传送门:上篇/本章有一些直白的血腥场面描写


楼下传来音乐声,紧接着是拖动椅子的声音。濑名泉看见叔父站起来,向朱樱司伸出手。他们要跳舞了。泉抽着烟,头靠在墙上,看着司犹犹豫豫伸出手,搭上叔父的手掌。不知道渥伦斯基在舞会上看见安娜同别人跳舞时,心里是什么感受。濑名泉有点记不清了,毕竟《安娜·卡列尼娜》是他太久以前读的书。当时读那本书,他年纪还小,不懂「爱上有夫之妇」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就难以体会列夫·托尔斯泰写得有多好。

 

楼下两个人相拥着随着音乐踱步,动作幅度不大,勉强能看出舞步,花瓷砖上灯影憧憧。小花园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头顶一盏昏昏欲睡的灯,打起精神为他们提供光芒。濑名泉看着叔父搂着朱樱司,手从她的腰部滑下去,滑下去。他直接用手指掐灭了烟,指尖一痛,心里反反复复告诫自己,朱樱司已经是自己碰不了的女人了。

 

令人烦躁的是,这种心理暗示似乎起了反作用。越是让自己不要去想,脑海里关于朱樱司的画面就越是喷涌而出。他想起她脸上软乎乎的婴儿肥,还有倒茶的时候,手臂上的肉微微一抖。其实她不胖,或者说,胖点也没什么。

 

树杈掩映间,叔父低下头亲吻朱樱司的侧脸。濑名泉突然看不下去了,退离窗台,掉转身子,人靠在衣橱柜门上。他单手将一边柜门打开,身体陷进衣橱里,陈旧的樟脑丸香气包裹着他,衣柜里的时空也随着气味回到了过去。濑名泉想起小时候和妈咪玩捉迷藏,他自以为聪明地躲进衣橱里,结果妈咪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还笑着说自己是小笨蛋,人进了衣橱,鞋子却留在外面。

 

濑名泉闭上眼睛。衣橱里只剩下妈咪和小时候的自己,没有楼下那缥缥缈缈的音乐,没有床头那摇摇晃晃的烛光,没有叔父,也没有雾气缭绕的花园里,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朱樱司。自从那一瞬间把叔父错看成父亲之后,濑名泉便更加无法接受现实了。一想到不过多久,朱樱司就要与叔父结为夫妻,一股无名的忧郁便重重贯穿了他的身体——泉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也是爱,只不过是来迟的爱,背德的爱,绝望的爱。同样的爱一度夜夜折磨着他的母亲,现在轮到他了。

 

离开吧,趁现在一切还不算晚。相同的念头再次浮现在濑名泉的心中。葬礼相关的画面不断在大脑中闪过,他看见父亲苍白地躺在棺材里,又恍惚间以为那其实是叔父。泉控制不住地想象,在叔父理发的时候,用剪刀快速从耳朵里捅进去,或者直接挑出脖颈下面的动脉,然后鲜血和脑浆四处喷溅。他一边想象着,一边用手摸着身体上对应的部位,手指从发间穿过,荔枝的甜味流淌了下来,濑名泉想起了母亲。

 

血腥的画面顿时摧毁殆尽。

 

冷静下来之后,濑名泉痛定思痛,决定早点搬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彼此都不要见面,大家都能过得舒服。但很多事情不是他主观上想逃避,就逃得掉的。家里有了新的女主人,肯定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寂寥,什么下午茶啦,晚宴啦,牌局啦等等,渐渐都回到了这栋大房子里。再有几天,他们就要举办婚礼了。叔父在家里宴请了部分亲朋好友,算是给婚礼预热,也想借此机会正式将朱樱司介绍给他圈子里的人。对于这种类型的聚会,纵使濑名泉有一百个不情愿,该出席还是要出席。

 

那是个潮湿的微风沉醉的傍晚,濑名泉正要回房间换衣服——因为只是小聚会,来的都是熟人,不必过于正式,所以他打算穿那件相对休闲的套装。他走在二楼的长廊上,透过窗户,濑名泉看见花园里斜阳一抹,四处都是金光。他发现在朱樱司的打理下,花园正在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

 

小会客厅里传来清脆的洗牌声,还有男人哄笑的声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濑名泉心底清楚,叔父又在和那些人搓麻将赌钱玩。泉从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也不擅长这种娱乐活动。似乎他对卡牌类游戏毫无天赋可言,后天努力的成效也乏善可陈。反倒是朱樱司很擅长这些,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以及如何在桌上与人调笑,她都无师自通。据说,叔父和她就是在游戏桌上认识的。

 

以前朱樱司企图教过濑名泉如何打麻将,但他始终不得要领。和朱樱司那样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不同,泉不擅长掩饰,也不屑于算计,有时候他太好参透,往往被人拿捏。

 

这种以心攻心的计谋游戏,他最烦了。

 

濑名泉烦躁地拉了一下领带,路过某个楼梯口,偶然遇见朱樱司从更衣间出来,说想照照外面的大镜子。她身上是条紫色的裙子,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大裙摆,袖口缝着黑色蕾丝做装饰,腰间一朵硕大的蝴蝶结,全身上下都点缀着真丝丁香花。真累赘——这是濑名泉的第一反应。

 

“宴会快开始了,还没换好衣服?”

 

“是的。这件衣服是‘他’给我买的,瀬名先輩觉得……如何?”朱樱司似乎也颇有点为难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件衣服你穿着是不是有点大啊?也不知道是你穿裙子,还是裙子穿你,还有,装饰也太多了,”濑名泉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太伤人,“你穿着不热吗?”

 

“可是,如果我不穿的话,会不会显得太不合规矩了?”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感觉这条裙子太old style,但又有很多少女元素,显得不伦不类的。”

 

濑名泉走近了两步,打算再仔细看看这件衣服丑在哪里。可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认得了,这分明是母亲的旧裙子,有人照着朱樱司的身量改了尺寸,为了掩盖修改痕迹,又杂七杂八地往上面加装饰,最后把原本优雅知性的裙子改得面目全非。也不怪濑名泉没一眼就认出来,恐怕是家里仆人为了尽快交差,随便找了个三脚猫裁缝,什么大蝴蝶结珍珠串紫水晶宝石通通往上缝,好似原本朴素好看的松树在平安夜被装扮成圣诞树,供人观赏。

 

泉恨不得立刻冲进小会客厅,揪起叔父的衣领问他,你怎么敢。母亲才去世多久,你怎么敢。朱樱司是个刚大学毕业的贵族小姐,而你,你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男人,怎么敢既侮辱亡妻,又侮辱未婚妻。

 

“别穿这件。”

 

“但是这是您叔父给我——”

 

“所以我说别穿这件!”泉伸手扯住了司的衣袖,想让她脱下来换掉。

 

濑名泉突然而起的怒火让原本就茫然的朱樱司感到更加茫然。实际上,她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穿这条裙子,不论怎么说,这也算是未婚夫为自己准备的裙子,男人嘛,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穿就间接否定了未婚夫的审美与地位。可是,濑名泉的话在朱樱司听来,更像是命令,像在急切地表达他作为男人的权威。他这样激烈的态度,倒显得像自己非这条裙子不可似的。

 

这反而激起了朱樱司的不满与反抗,她牢牢抓住衣袖。司本可以解释,因为这是家族宴会,而这条裙子是未婚夫在宴会开始前送来的礼服,就算不情愿,于情于理都该穿,不然结婚之后,日子长了,会被有心人拿来说事;而濑名泉那边呢,也是什么都不说,他明明可以说这是已故母亲的旧裙子,他自己见了,会感到难过,让外人见了,也留人笑柄。

 

可怜这件原本体面的紫色长裙,在遭受了“了无审美”的大改造之后,最终在这场拉扯中“刺啦”一声,光荣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放学回家喊着“妈咪”扑到母亲怀里,跟她讨要手工布丁吃,一起玩捉迷藏,宴会上躲在母亲的裙子后面,还有所有温馨的时光——这条裙子的全部意义,早在裁缝动手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朱樱司!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请不要恶人先告状了,瀬名先輩!到底是谁在任性?看见衣服就不开心的人是你,什么都不说就让我脱掉的人也是你,冷不丁上来拽衣服的人还是你!有什么值得您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大的火?”

 

朱樱司自己拽住衣领向下一扯,将衣服剥了下来。濑名泉想起小时候吃的棒冰,从外面捏着一个角,用力一拽,牛奶棒冰立刻裸露在空气里,白得发亮,通体晶莹,又甜又诱人,只不过相比之下,朱樱司身上多了红色的内衣。暗红的蕾丝胸罩托着圆润鼓起的胸,就好像半边荔枝壳裹着白嫩的果肉。

 

直到看见朱樱司原本发怒的脸上,双颊渐渐染上红晕,濑名泉才发觉自己的目光太过赤裸,自己理应背过身。他自知失礼,转过身去。正在西沉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橘色醇厚,金晖毫不吝啬地贯穿走廊。濑名泉看见朱樱司的影子从身后拉长延伸过来,那厚重繁复的裙子像她脱下来的壳,臃肿地堆在地上,泉看见影子轻巧地从裙子里跳出来,仿佛被人类戏弄的精灵,愤然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然后濑名泉又转身回头看,脱下来的礼服躺在走廊的地板上,余晖笼罩着,尘埃在光中翻滚,熠熠发光,像是朱樱司还未散去的愤怒。濑名泉走过去,脚步静悄悄,弯腰拎起衣服抱在怀里。他在光芒中摊开手,缓缓握起手掌,手指曲向手心,企图抓住夕阳的光与悬浮的尘埃,托住朱樱司刚刚仓促抛下的委屈与愤怒,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泉垂下头,将脸完全埋进衣服里,在裹胸面料上,他闻到了母亲的味道,还有一丝丝少女身上的,像是夏天的荔枝一样的味道,清新的,香甜的,诱人的。

 

濑名泉回到自己的卧室,把那条如今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裙子往床上一抛,自己则将窗户推上去,曲腿坐在窗台上抽烟。头靠在窗户框上,他仰着脸,对着天空吹出一缕缕灰色的烟。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一个绝美的高度,天空高处的云像是扑了一层胭脂,红扑扑的,整个世界浸染在暧昧里。

 

他看到天上有两朵云,中间连起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朱樱司今天穿的那款无肩带文胸。未被布料遮住的肌肤上有三颗痣,宛若星座,相映生辉;另一侧的锁骨下方有片红色的胎记,像只蝴蝶停留在她身体上,在夕阳里振翅欲飞。濑名泉觉得,只要是在朱樱司身上的黑痣和胎记,就不能算是瑕疵。

 

那些都是装饰。

 

手指之间夹着的烟渐渐燃尽了,灰烬掉在窗台上,濑名泉伸手拂去了。他和朱樱司终归是要在晚宴上再见面的,不论如何。换好一身较为正式的衣服,他站在柜子前面想了又想,然后伸手拉出一个隐秘的抽屉,抽屉里有个款式老旧的首饰盒,打开后,黑色天鹅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吊坠由珊瑚和珍珠组成,却并不显得老气,原因是有个俏皮的设计——红珊瑚打磨成半颗荔枝壳,包裹着白珍珠,做工也好,母亲一直很爱惜这件珠宝。

 

合上盖子,将首饰盒放进口袋里,濑名泉思考着接下来要准备什么说辞去找朱樱司,打开门却看见在不知何时来到门外的某人——看起来似乎已经惴惴不安地踱步良久。

 

濑名泉歪着头,挑了下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樱司。

 

“那个……瀬名先輩……”司看了眼靠在门框上的泉,又迅速垂下眼帘,犹豫着不敢开口。

 

“说。”

 

“背后的拉链,可以帮下忙吗?”司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的手势,“拜托了!”

 

“谁刚才还冲我发火来着?”

 

“……用人们都在厨房和客厅忙,‘他’在小会客厅里头和客人待在一起,我也不好意思喊管家,只能来麻烦瀬名先輩了。”

 

濑名泉看着朱樱司低下头,始终不敢看自己,心里到底还是不忍心,况且他刚刚也已经动了和好的念头,既然对方已经给了台阶,干脆就顺着下来算了。泉侧身往里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进来吧,免得在外面让人看见。”

 

“太感谢了,瀬名先輩。”

 

“我说你啊,今天就别再喊我前辈了。万一让谁听见了……”

 

“怕传出去影响自己的名声吗?”

 

“不,整个濑名家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此话刚说出口,连濑名泉都觉得自己可笑又虚伪。说得好像他们濑名家现在还有什么好名声一样,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了。可是朱樱司呢?不知道是否是濑名泉过于敏感了,他总觉得今天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朱樱司。这让泉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希望朱樱司因为自己,再担上更多莫须有的“污名”。

 

我讲这些,只是因为我在乎你。懂吗?

 

濑名泉很想这么说。

 

“瀬名先輩真的是一点也没变,动不动就开始一脸严肃地长篇大论。”朱樱司的表情黯了黯,不过她还是走到泉的面前,转过身,拢起头发,“帮我拉一下后面的拉链吧,还有最上面的纽扣,麻烦瀬名先輩了。”

 

泉“嗯”了一声,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捻起拉链扣,流畅地向上滑动,拉链冲向蝴蝶骨时,泉看见司的左肩上赫然有一枚吻痕,暗红色瘢痕周围有撕扯的痕迹,像是雪白的荔枝果肉上突兀地烂了一块。泉忍不住用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他感到司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

 

朱樱司从左边偏过头看向濑名泉,问道:“瀬名先輩,怎么了?”

 

“没什么。”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像是催眠般地自我安慰,“没事。”

 

帮忙整理好衣服,泉就抱着手臂往后退了几步。司转过身看见他这副样子,原本浓浓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在了脸上,像糖浆凝固成糖人,甜也还是甜,只是不热了。不过她仍然维持着良好的礼仪,向濑名泉道谢。

 

“话说,刚刚就有点在意,”泉弯下腰,身体往前倾,伸手抬起司的下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嘴唇,“我说你,口红是不是又涂出去了?”

 

“欸欸?——糟了!我得回去重新涂一下。”

 

司刚往门口走,泉就喊住了她:“我来帮你涂吧。”

 

他们俩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所幸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走进她和叔父共住的主卧室,泉看见梳妆台有两个已经点燃的香薰蜡烛台,烛火像在跳着引诱的舞,招招手,邀请他们坐到镜子前。

 

“新买的香薰蜡烛吗?”

 

“是的,这间屋子里总是能闻到霉味,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想着用scented candles 熏一下。”

 

“我们房子后面就是海,可能空气太潮湿了。”

 

边说着话,朱樱司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附身看向镜子,仔仔细细看了眼自己画的口红:“哎呀,真的涂到唇线以外去了,还好瀬名先輩提前看到,要是被客人们看见,就太尴尬了。”

 

她去盥洗室卸口红洗脸的时候,濑名泉就坐在梳妆台旁边的小圆凳子上等着。他无意间看见桌子上躺着一面精致的手拿镜,顺手拿起来,举到眼前把玩。

 

“啊,这个手拿镜是‘他’送我的。”朱樱司一从盥洗室走出来,就看见濑名泉拿着镜子仔细研究,“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一般吧。反正我不喜欢,看着好土。”

 

“唉,瀬名先輩,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朱樱司从泉的手里夺过镜子,大拇指指肚反复摩挲镜子背面的花纹和镶嵌着的水钻,“从来不愿意说点小谎哄我开心。”

 

“那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就是了。”

 

“算了。我不要乞求来的东西。”朱樱司将镜子随手往梳妆台上一丢,然后从一排口红中挑出一支递给濑名泉,“今天打算涂这支。”

 

泉接过来,旋开盖子看了一眼,又盖上放回了桌子上。他随手找出一盒唇膏,用指腹蘸了一些,然后轻轻按在朱樱司的嘴唇上,用手指的温度化开。

 

“涂口红之前,要用唇膏,”说话的时候泉都不抬一下眼,只是垂眼盯着她的嘴唇,“以前跟你说过,又忘了?”

 

朱樱司本想辩解几句,然而被濑名泉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嘴唇上来回摩挲,嘴巴被固定住了,说不出话。两个人离得特别近,濑名泉呼出的气都吹在她的肌肤上,喉咙像是被糖浆腻住了,干涩发不出声音。

 

梳妆台上的蜡烛烧出一个坑,蜡油映照着火光,也反射出晃眼的光。烛火发出的光果然比白炽灯要柔和很多,光芒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拂过濑名泉的半张脸,烛火映照在他的蓝眼睛里,朱樱司好像看见落日掉进大海。

 

正当司发呆的时候,泉已经在为她涂口红了。他看见她身体上其实并不止后背一处吻痕,如果像这样靠近了仔细看,会发现其实身体正面的吻痕更多,星星点点,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濑名泉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不去想象叔父趴在朱樱司的身体上。他想着想着,便不能分辨那张模糊的人脸究竟是叔父的,还是父亲的。

 

大脑中有根紧绷的弦,此刻终于断了。

 

濑名泉的手原本扶着朱樱司的脸,鬼使神差地,顺着脖子往下滑,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还来不及消退的吻痕。在同朱樱司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濑名泉从来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她的皮肤太白,稍微用力一点都会发红。也就是第一个晚上,泉尝试着嘬了几个吻痕,当时看着还好,第二天再次看到时,他就心疼了——难看得像被人重重打了两拳,皮肤自内而外地腐烂。濑名泉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男人若是真正爱她,怎么忍心留下那样触目惊心的痕迹,并以此为荣呢?

 

指尖在吻痕与吻痕之间游走,最终被另一只手捉住。

 

濑名泉抬起头,对上朱樱司的眼睛。

 

他用很平淡的语气问道:“为什么要嫁给他。”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濑名泉也曾经无数次问过母亲同样的问题,母亲从没给过答案。她和朱樱司一样,只是突然流下眼泪。泉觉得自己始终是软弱的,因为每当遇到这种事情,他就会觉得,算了,有些事情本就没有答案,或者说,真相是羞于说出口的。

 

可笑的是,在母亲或者朱樱司哭泣的同时,濑名泉就已经满意了。原来她们也并不觉得幸福,原来如此痛苦的人不止自己,还好她仍然属于自己。

 

可是,濑名泉怎么甘心单单只是她的心属于自己,本来她的身体也该属于自己。

 

泉紧贴着司坐在梳妆台前,在椭圆形的镜子里,他伸手拥抱她,动作依旧熟练,因为做过上百次同样的动作,所以知道要提前拨开挡在胸前的长发,濑名泉将身体压过去,朱樱司顺势躺倒在椅背上,胸腹剧烈地起伏,身体似乎融化成了锅里煮沸的牛奶,一波一波朝着泉倾倒。泉的左手放在她的头颈后面,右手从她的发间穿过,像海水掀起滔天巨浪狠狠砸向悬崖峭壁,汹涌地环抱滩涂。他们俩都发了狠,像是心中有好多不甘一样,用力地接吻。

 

混沌之中,不知道是谁,或许是两人一起,将叔父送的手拿镜从梳妆台上推了下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此时濑名泉和朱樱司脑海里皆只剩下一句话——「完了。」破碎的镜片一地都是,但他们的吻还是迟迟不舍结束,两个人的舌头绞在一起,盛情欢迎,互相安慰,说着好久不见。

 

直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们才分开。

 

当叔父推门进来时,濑名泉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朱樱司原本局促地坐在一旁,见是他来了,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双手环住他,满眼歉意地对他说,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镜子打碎了,幸好泉君正巧路过,他听见有东西碎了的声音,就进来问我要不要帮忙。

 

“你没伤到手吧?”叔父问完了,并不等司的回答,转而对泉说,“你也别收拾这些了,让用人们来做吧。整天净喜欢干这些没出息的事情。”

 

濑名泉听了,并不作答。等站起身,他才发觉食指被玻璃碎片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被轻巧地划开,但伤口不深,只有一丝血珠渗出,就像叔父说的话,轻飘飘的一句,也不过就是在濑名泉的心上划一道不深的伤口,不痛不痒,却也密密麻麻。

 

叔父问朱樱司,为什么不穿自己送她的那条裙子。

 

“那可是我特意为你设计的,很适合你。”

 

司只是笑着说,袖口不小心被自己扯坏了,拿到楼下洗衣房去了,改日让女佣拿去裁缝那里补一下。

 

“可惜了,毕竟是您特意设计的裙子。”

 

“坏了就坏了吧,一条破裙子罢了,扔了吧。”

 

泉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叔父转过脸去,对濑名泉和颜悦色道:“对了,泉,我记得家里有条珊瑚珍珠的项链,你去找来。”

 

母亲大部分贵重的遗物都被濑名泉拿走锁起来了,所以叔父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也拿不到。此时,那条项链就在泉的西服口袋里,不过他也不好直接掏出来给她,只能先退出房间,装模作样地走回自己房间翻找一番,然后再回到大卧室。地上的碎镜子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朱樱司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露出空荡荡的背。而叔父则倚靠着窗台抽烟,他没开窗户,满屋子烟雾缭绕,司被呛得直咳嗽。泉进房间的时候,两人正在闲聊。

 

“你打算今晚穿这条白裙子?”叔父问。

 

“是的。”

 

“我不喜欢白色。”

 

司侧过脸,面向叔父的方向,眼睛却看着走进来的泉。她问道:“为什么呢?我就很喜欢白色。”

 

叔父呼出一口烟,笑了一声,他看着朱樱司,就像看着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他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白最后都会变脏的。”

 

朱樱司看着手边的山茶花说:“山茶是白色的。”

 

“花瓣会枯萎。”

 

“那么珍珠呢,珍珠不是活物,不会有变化。”

 

“你听说过‘人老珠黄’吗,珍珠放久了同样会发黄。”

 

“雪。”

 

叔父摇摇头,他轻笑一声,说:“别找了,没有哪种白色是永远纯粹的。”

 

濑名泉嗤笑一声,他边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面,边说:“照您这样说,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永恒且纯粹的。人心都会变,还有什么不会变?”说完,他拿出首饰盒,刚打开,身后就传来叔父的声音:“我来给她戴上。你出去吧。”

 

叔父把没抽完的烟随手往花盆里一丢。已经到了花期末尾,枝丫上的山茶花纷纷凋零,大朵大朵连同花萼整个儿掉下来。落入泥土中的山茶花瓣是半透明的白,层层叠叠铺满整个花盆。还燃着的烟丢进去,火星灭了,徐徐冒烟,雪白的花瓣上霎时烫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深褐色的疤。濑名泉瞥见了,只觉得心里一堵,如同看见朱樱司身上的吻痕。

 

晚宴开始,用人们端着鸡尾酒和茶点心在客人之间穿梭,盘子里的银叉银刀颤颤巍巍地抖着冷冷的光。叔父年轻时去欧洲留过学,没学来什么正经东西,却沾染了不少西洋风气,处处处心积虑地模仿。朱樱司倒是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看腻了老欧洲的做派,反而更倾心于地地道道的和式风情。于是晚宴就在这两人的共同操办下,在两种风格之间来回拉扯,暗中较劲。

 

叔父这次请客,邀请了不少生意上密切往来的合作伙伴,朱樱司免不了陪着他到处寒暄。把那些人哄上了棋牌桌,她自己找了个理由退出来,去甜点桌往嘴里塞了几个茶点心。刚才喝了不少酒,司感到微醺,她端着高酒杯走到角落的沙发处,却发现早有人坐在那里了。

 

“瀬名先輩的酒量还是这么差。”朱樱司将酒杯放在小茶几上,坐在濑名泉旁边,刻意离了点距离。

 

“关于我的酒量,你到底要提多少次?我不是醉了,只是有点困。”泉用手捏眉心,希望自己能清醒,“还有,你不该在这里喊我‘瀬名先輩’。”

 

“我们离他们远着呢,听不见的。”司转头看向散落在各处玩乐的客人,“大不了就说我们原是同校前后辈,所以偶尔会喊你前辈。反正也是事实。”

 

“这件看着不错,”醉酒之后,蓝眼睛中的温情偷跑出来,“比之前紫色的那件好太多。”

 

“这条裙子是我高中那会儿买的,”朱樱司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抬起头来笑道,“瀬名先輩还记得吗?你说,要邀请我去你的leaver's ball,还希望我穿白色的裙子。”

 

濑名泉并不否认。他确实说过这些话,他也都记得。高中最后一年,所有学生都早早地就开始期待最后的毕业舞会了。普通的孩子,人生都是在十八岁拉开序幕,然而对于濑名泉来说,他的人生在十八岁时就盛大地落幕了。那年离开他的,除了母亲,还有朱樱司。准确来说,是他主动离开她的。

 

后来濑名泉无数次回忆起朱樱司,以及和她的分手,都会后悔,好歹等毕业舞会结束之后再提,这样也能给两人留下一个美好的结局。那个蹩脚的理由,别说朱樱司了,就连濑名泉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然而,当时的他已经没法像普通人那样正常地爱别人了,他知道自己精神是出了问题的。

 

确切地说,面对很多事情,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失去了爱某个人、爱某样东西的能力,同时丧失的还有接受爱的自信。

 

夜深人静的时候,泉学着司在黑暗中点亮一支香薰蜡烛,看着茕茕孑立的烛光,只觉得自己比那火焰还要寂寞。他怀念母亲,又痛恨母亲,恨她轻易地离开自己,恨她爱父亲比爱自己更多。父亲去世后没过多久,母亲没有经受住那个长得同父亲一模一样的人的追求,不顾儿子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地再嫁了。可惜她始终没能如愿回到过去,父亲和叔父,终究是两个人。

 

高三的某一天,母亲微笑依旧地送濑名泉出门上学,递给他便当盒的时候甚至说了一句,水果准备了两人份,还做了草莓大福。她知道儿子谈恋爱,也知道朱樱司爱吃甜食。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早晨,她看着泉走出家门,转过身,脱下围裙,从二楼阳台纵身跳下。

 

头先着地,磕在花坛边缘上,当场死亡。

 

接下来的两天是如何过的,濑名泉完全没有记忆。他被巨大的抛弃感裹挟着,浑浑噩噩地睡了醒醒了睡,灵魂好像坐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淡淡地看着身体像台机器一样运行,所以有关这个时期的整段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等画面再次明晰起来,便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灯塔里。他那时候把头埋进朱樱司颈窝处的发丝中,哭得很委屈。朱樱司似乎产生了一种近乎母性爱的反应。她去吻他毛茸茸的耳鬓,用手缓缓拍打他的背部,手指沿着一节一节的脊梁骨缓慢地走下去。

 

那段时间,他似乎每天都在和朱樱司做这种事情,他一边控制不了地在暴力的爱中发泄,一边又真的心疼司,继而谴责自我。他并不想让朱樱司觉得她是他“发泄情绪的工具”,并且觉得自己在伤害她,从身体到心灵。泉觉得,他们俩之间的爱,不应该是这样的。倘若他爱朱樱司,就应该爱护她,珍惜她,体贴她,而不是如此肆虐发泄,索求无度。

 

因为无法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对方,也不愿在无意中伤害,所以他自顾自地把朱樱司推远了。十七岁的濑名泉把爱情想得很简单,无非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而我能给你快乐。如果我给不了,那我也没资格。

 

在最后那个夜晚,朱樱司挽着濑名泉的手臂,两个人沉默地走完回家的路。

 

还没有走进电车车站,在某个狭小的屋后巷子中,不知道是从哪户人家那里传来一阵钢琴声,那称不上音乐,仅仅是一个又一个单音按下去,连成一串,却让整个气氛变得悲怆。

 

一向优雅礼貌的世家小姐,突然俯身趴在泉的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泣。泉惊讶于对方原来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喜欢自己,或者夸张点说,更爱自己。朱樱司全身全心地压倒在泉的身上,他没有站稳,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只看见朱樱司白色的长筒丝袜,皮质黑色小高跟踩在自己的鞋子上。

 

后来泉经常毫无征兆地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想起那时的体温,她头发的香味,睫毛扑动时在眼角微微闪光的泪珠,以及她那贫瘠的胸部。当时濑名泉自己也非常瘦,两个贫瘠的身体再一次紧紧地贴在一起,嘴唇咬着嘴唇,骨头磨着骨头,两颗心脏最后一次互相震荡出回音。他感觉自己胸前的衬衣已经被眼泪浸湿,朱樱司哭得一抖一抖的,死死抓着泉后背的衣料,用力之深,不甘之深。

 

直到最后的最后,朱樱司还在问,为什么。

 

我并不觉得瀬名先輩不爱我了,我也依旧像从前那样爱慕着前辈,为什么要分手呢?

 

初恋的遗憾往往就在于此,如果再过几年,等朱樱司再成熟一些,她或许能从濑名泉过分的理智中,看到脆弱和害怕。而濑名泉呢,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想分手,只不过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还以为人生会按照既定的剧本来走。

 

后来有人告诉濑名泉,如果离开某个人时你感到痛苦,就说明其实你是非常爱她的。用「失去」来判断爱的程度有多少,通常是准确的。濑名泉听完之后,说了一句「真蠢」。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说这句话真蠢,而是在说自己。

 

真蠢,早早地把白裙子买好,就等着自己的毕业舞会邀请,结果等来的是分手。

 

不知道是谁家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海风吹着香气到处跑。濑名泉恍惚间还以为,朱樱司身上这条白裙子是用栀子花的花瓣做的。大概是真的喝醉了,他想

 

泉侧身靠在沙发靠垫上,朝着朱樱司的方向歪着头,手上整理着靠垫边角上打了结的流苏,无意中碰到了朱樱司的腿,他刚准备说句“抱歉”,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他惊讶地抬起头朝司看过去,却发现对方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又或者说,甚至故意避开了泉朝自己看过来的目光。

 

“不过,high school里发生的事情,对于瀬名先輩来说,应该也不是很重要吧,不记得也很正常。”

 

濑名泉低着头,忽然道:“我记得。我都记得,真的。”

 

客厅里边弹边唱的燕尾服男子格外抢眼。他是叔父请来的歌唱家,虽说是歌唱家,不过只是在当地有点小小的名气,纯粹是来营造个气氛。他弹唱着《Five Hundred Miles》,男中音一遍一遍重复着“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忧伤的调子摇摇晃晃地流淌着,本就清冷的夜晚便更加凄凉。

 

他俩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濑名泉忽然笑道:“那个人唱得不怎么样,我们反倒严肃得好像坐在歌剧院里。”

 

“一首歌三分钟,感觉更像silent tribute。”

 

“默哀?”

 

濑名泉被她说出的词吓了一跳。默哀?为了回不去的爱情,为了荒废的青春,还是曾经干净无邪的心?他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已故的父母亲,然而他又觉得不对劲,朱樱司和他们没有什么接触,应该不会想这么多。濑名泉带着心里的不确定问道:“哀悼什么?”

 

“Lots.”朱樱司用高酒杯轻轻叩击下颏,边思考边说,“比如,下午那条被我们扯坏了的洋服。说起来,我们最开始认识也是因为瀬名先輩弄坏了我的skirt。前辈,你怎么总是跟我的裙子过不去呢?”

 

“什么叫总是和你的裙子过不去。”濑名泉无奈,不气反笑,“根本都只是凑巧而已。而且,叔父送你的那条裙子,原本是我母亲的旧衣服,虽然按照你的身量改了尺寸,也加了很多装饰,但我是不会认错的。”

 

朱樱司愣住了,半晌,她略带抱歉地说:“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他’给我定做的衣服……对不起。”

 

“啊?”泉沉浸在音乐中,听到司突然的道歉,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大脑空白了两秒,才明白原来她在说母亲被改造的那条裙子,“不怪你,是我情绪太激动了,如果立刻跟你讲清楚就好了。”

 

“我们朱樱家有位手艺很好的老裁缝,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人把裙子送过去,虽然不能改回原本的样子,但是修好还是没问题的。”

 

“不用了,叔父刚刚让你扔掉,你又送回朱樱家修补,会让他疑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裙子就放我那里吧,简单的针线活我还是会做的。”

 

将功补过的提议毫不意外地被拒绝,朱樱司低下头,手指抚上锁骨中间的珍珠珊瑚吊坠,轻声道:“等聚会结束之后,我就把这条项链还你。”

 

朱樱司侧过脸,看着泉的反应。濑名泉垂下眼睫毛,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甩开盖子,利落地点燃香烟。他抬眸看着蹿出来的火苗,灰蒙蒙的长睫毛被微光照耀,像是沾了发光的尘埃,朱樱司想起停在花枝上翅膀轻颤的醉蝴蝶。泉把烟送进嘴里,手一甩,打火机撂在玻璃茶几上,他侧过脸往花园里徐徐吐出一口烟,再转过脸凝望着司,忽然道:“留着吧。”

 

“欸?”

 

“我是说,这条项链就送给你了。”

 

“可是……对于瀬名先輩来说,这是重要的遗物吧?”

 

“妈咪……咳、我是说母亲,其实她以前见过你。”泉看着香烟在指间缓缓地燃烧着,“可能是我们走在一起,她不知道在哪里碰巧看见了。她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就用珊瑚和珍珠给你做一套首饰。”

 

提起母亲的时候,濑名泉总是温柔而忧郁的,他笑着说:“她就是对这些感兴趣,裙子啊首饰啊花花草草什么的。你看我们家,到处都是这些东西。如果她没有自杀的话,大概我们也快结婚了,她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瀬名先輩,真是过分。”朱樱司突然眼睛微微红,低下头,她说,“那我成了什么?您这样说,就好像……就好像我是您用来哄母亲开心的工具一样。”

 

濑名泉只顾抽烟,低头不语。

 

客厅另半边仍然是热热闹闹的景象,一局麻将结束了,洗麻将牌的声音轰隆隆地传过来,恍惚还以为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声。其中有位客人想要离席,去花园里转转,空了个座位出来。在叔父的目光扫过来之前,朱樱司早已起身,往那边去了。濑名泉又在沙发上坐了一刻,觉着那歌声实在是凄苦,专挑英美的民歌,泉听不下去,一支烟还没抽完就被他栽进烟灰缸里按灭。


TBC.


BGM:

紫 by 一颗狼星(Cover:蔡健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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