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算了。

Sweet Mommy·下篇

Tips:泉司/单方性转/有相当程度的血腥场面描写/传送门:上篇·中篇


那晚的宴会持续到凌晨五六点才散了。濑名泉早晨洗漱完毕下楼,长廊上用人们小跑着来来往往,都抱着桌布果盆之类的,正赶上他们收拾残局。他正准备出门,却怎么都找不到打火机,口袋摸了个遍也没有。然后泉才想起来,昨晚自己把打火机扔到茶几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

 

他匆匆走向小会客厅,越靠近越闻得到混杂在一起的烟味儿和人味儿。走到厅门外,濑名泉先是看见连接花园的玻璃门关上了,水晶珠帘挂在玻璃门前,看起来灰扑扑的。外面晨雾弥漫,两盏仿古的石灯笼还没熄灭,宛若两团朦胧的光栖息绿叶之间,在雾里透着亮,像莫希托酒里快融化的薄荷冰。玻璃门旁的沙发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濑名泉盯着仔细瞧,发现那是朱樱司脱了鞋,曲腿窝在他昨晚坐过的沙发上。

 

她侧身躺在几张旧布垫子上,头枕着亚麻靠垫,伸长手臂去烟灰缸里挑出濑名泉昨晚没抽完的那根烟。他看见她捏住烟塞进嘴里,顺手捞起手边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打亮,手心护着火苗,把烟重新点了,然后深深地吸着昨晚泉吸剩的烟。因为吸得太猛太用力,她呛得厉害,蜷缩着狠狠咳嗽。厅内用人们来来去去步履匆匆,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濑名泉原本已经转过身,正要离开,脚步却因为背后猛烈的咳嗽声顿住了。他回头想看看朱樱司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小心碰到把手,会客厅笨重的门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朱樱司起身转过头,目光投过来。濑名泉想着,都已经被发现了,此时逃跑,和逃兵有什么两样,索性也不躲了,从门外款款地走进来。看到是他来了,用人们便很有眼力见地快步出门了。

 

小会客厅里就只剩下他们俩,濑名泉反手将门落了锁,走向朱樱司。一步,一步又一步,松了领带,脱了外套,两手撑在司的身体两侧,大腿跨到另一边。她手里的烟已经烧到最末端,他从她那里夺过来,灰烬落在泉的手上和司的锁骨窝里。濑名泉顾不得手指上的烫,连忙拂去了落在朱樱司身上的灰,弯下腰用嘴对着轻轻吹。

 

“烫着你了吗?”

 

我快要结婚了。

 

朱樱司突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濑名泉吹走了烟灰,烫红的肌肤露了出来,他轻轻抚摸那片红,低头轻道,我问你话呢?烫着你了吗。

 

瀬名先輩,不是都看到了吗?

 

“是啊。我看得见,我当然看得见。”濑名泉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气,原本只是简单地心疼司被烫着,却听见她没头没脑地提一嘴结婚的事情,脑子里叔父和父亲的形象又重叠起来,“你一定要像这样,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再过几天你就要永远属于别人,甚至那个人是我叔父这件事情吗?如果你觉得我们应该保持距离,那可以,我今晚就搬走。”

 

撂下一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濑名泉起身要走。朱樱司听了这话,立刻急了,一把抓住泉的右手,俩人瞬间失去平衡,双双从沙发上滚下来。摔到地上的时候,泉到底还是努力护住了司。不过他自己被摔了个够呛,估计身上要有好几处瘀青。

 

“瀬名先輩,还好吗?”

 

“我没事。”濑名泉突然觉得心累了。从那天与朱樱司重逢到今天早晨,他一直在挣扎,不停地与记忆中的少女朱樱司拉拉扯扯,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真实的朱樱司来回试探,他累了。他已经筋疲力尽,受够了心神不宁的生活,心一累,全身的力气就溜走了,他认输了。反正也疼得站不起来,濑名泉便顺势躺到朱樱司的旁边,几缕阳光穿过水晶珠帘,折射成彩光落到泉的脸上,他用手背遮住眼睛,缓缓开口:“超——烦人。”

 

“要不要我喊人过来看看?”朱樱司爬起来打算去外面找人。

 

这回换泉拉住了司,不让她走。

 

“昨天,”濑名泉看着天花板,被阳光照得透亮的水晶珠帘在他的视线里晃来晃去,“晚宴上有人跟我说,有个男人先后爱上一对母女,女儿在知道真相之后,受不了谴责自杀了。你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

 

“总感觉是fiction里才会有的情节。”

 

“这种事情并不只发生在虚拟故事里,”濑名泉转而看向司,意有所指道,“至少在这里,类似的情节已经发生了。”

 

“不一样的……故事里的男人先后爱上了一对母女,我没有,而且你和‘他’也不是真正的父子。”

 

“婚纱买好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司知道泉的脾气,如果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不但生气,还会固执地一直问下去,“试也试过了,店里没有合我心意的款式,找人设计了几套也都不满意,后来随便订了一套‘他’喜欢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边急着要结婚,一边又对这事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所以才说瀬名先輩是大笨蛋!”朱樱司像是被逼急了,终于爆发出来,“前辈总是说我傻,没想到前辈才是那个最傻最不开窍的,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应该能看出来我喜欢谁,你究竟是装作看不懂还是——”

 

“我知道。”濑名泉拉过司的手,亲了一下,“我也知道你并不打算和我结婚,如果你有这个打算,你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勾搭我那叔父。你说,我说的对吗?”

 

司并不言语,泉见她这样子,了然地挑挑眉毛,笑了一下。

 

“朱樱家要钱,所以你打算成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挑选一个除了有钱便一无是处的老头,专等他死,等他死了,钱就都是你的了。我很清楚,你就算爱我,你也不会嫁给我,因为濑名家的钱不在我手里。但是你呢,又需要爱,毕竟你还这么年轻,所以你左挑右挑,还是选了我的叔父。”

 

濑名泉坐起来,手臂绕过朱樱司的腰,把整个人圈在怀里,靠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不过小姐,你也实非良人。我叔父摊上你,算是因果报应。”

 

“昨晚我还是哄您母亲开心的工具,今早又成了您报复叔父的方式,原来对于瀬名先輩来说,我不过就是您称心的instrument,只有好不好用,没有喜不喜欢。”

 

“说什么呢,我又没有独善其身。如果你喜欢,我也愿意陪你就这么耗着,慢慢耗,耗一辈子。就当我年轻不懂事,一不小心错付终身。”

 

说完,他用手臂紧紧箍住了司,重重地吻下去。早晨的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万缕阳光穿过垂在玻璃门前的水晶帘,斑斓的彩光犹如一片霞,栖息在他们的头发上。濑名泉嗅到她的发丝上有淡淡的荔枝香,和小时候在母亲怀抱中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泉贴着她的耳朵问,你是不是偷用了我的洗发香波?司只能承认了。她小声说,因为瀬名先輩不在的时候,太寂寞了,被这种香气环绕,感觉像被前辈拥抱着一样。

 

【此处省略690字十八岁以上才可以看的内容,请自行脑补】

 

趁泉还没从离开,司用力抱上去,她抵在他的肩膀上,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结婚那天,瀬名先輩会来吗?她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惶恐不安地抱着他,亲亲蹭蹭,寻求安抚。

 

不去。

 

司可以请求瀬名先輩的婚礼祝福吗?

 

……祝福你们新婚快乐,你就真的快乐了?

 

那……以后还能再见吗,我们?

 

濑名泉这才意识到,原来朱樱司害怕的是她结婚之后,自己为了避嫌而搬出去住。他笑出了声,伸手拍拍朱樱司的头,边抚摸她的头发边安慰道,我不会走的,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就这样耗着,耗一辈子,耗到叔父死。

 

他不去她的婚礼,是害怕在所有人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大概会演变成一桩丑闻。为了避免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他决定逃避。濑名泉突然又不解恨地吻着朱樱司,他稳稳地托住她的头,吻得很深很长,两人差点要窒息。就在司觉得大脑缺氧,思绪开始涣散时,泉终于放手了。他看着她,微笑着,温柔地说:“我希望你快乐。”几天之后,朱樱司和叔父的婚礼如期举行。

 

他们举办的是西式婚礼,这是朱樱司要求的。在仪式准备期间,叔父全程基本没有意见,美名其曰他都依着朱樱司来,而实际上他心里是不在意的,因为他已经结过两次婚了,结婚仪式在他看来,只是件麻烦的事情。但朱樱司肯定不这样想,不论怎么说,结婚典礼应当隆重且圣洁。没能和真心相爱的人并肩而立已经够遗憾的了,如果还不能为自己制造些美丽的回忆,到老了一定会后悔万分。朱樱司选了城镇中心的尖顶大教堂作为仪式场地,邀请的人也不多,早晨坐车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没有阳光,似雾非雾的毛毛细雨下了一早上。

 

就在亲友们纷纷启程去教堂的时候,濑名泉只身前往高中学校后面的灯塔,沿着旁边的小路,来到靠海的山坡上。坡上的草齐脚踝高,不知名的花朵点缀在草间。他向远处眺望,可以俯瞰整个城镇,教堂是最高最气派的建筑,一眼就找到了。濑名泉选了个视野绝佳的岩石,席地而坐。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朱樱司送他的香薰蜡烛。绵绵的细雨还不足以浇灭烛火,微风将火光吹得摇来摇去。这么多年,泉一直不怎么舍得用,今天却在确认了火苗烧起来之后,就将蜡烛放在身边,不管了。

 

濑名泉看到城镇主干道上,婚车正缓缓地朝教堂移动,渺小得几乎难以辨认。车在教堂大门前停下,泉想象着朱樱司穿着白绸缎礼服,泛着珍珠光泽,她下车的时候低下头,提起长长的裙摆,然后挽着亲人的手臂,随着音乐缓步走进教堂。神父垂目诵经,唱诗班高声唱歌。朱樱司躲在精美的白纱里,复杂的花纹变成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她手捧着白玫瑰,走在两排摇曳的烛火之间。在濑名泉的想象里,这场婚礼没有叔父,没有宾客,他的灵魂飞进教堂,占据新郎的位置,看着朱樱司走过来,虔诚地看着手中的花束。这是她一个人的婚礼,她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而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想到这里,濑名泉感到胸口一紧,心里一酸。

 

眼睛潮了,大抵要怪这细雨。

 

直到蜡烛完全燃尽,濑名泉才起身离开。他路过灯塔的时候,看到大门虚掩着,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最后,泉将蜡烛燃尽的空玻璃杯扔进灯塔旁的垃圾桶里,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走了。

 

正值初夏,才刚踏入梅雨季节,雨下了一整天,入了夜之后更是大雨倾盆,雨点不要命似的往房顶砸。原本濑名泉还以为只下雨,刚关灯躺下,闭上眼睛,酝酿睡意,眼皮便感受到白光一闪。泉立即睁开眼睛,盯着房间望了半天,一切如常,搞得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半分钟之后,轰隆隆的雷声才姗姗来迟。

 

这雷打得节奏不好,很教人来气。每次都是濑名泉就快睡过去了,雷声就不期而来,他心里烦得不行。泉翻身起来,给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忽然听见敲门声,混在雷声里,“轰隆隆咚咚咚”。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端着玻璃杯走到门边,听见敲门声又响了,才开了门。

 

“瀬名先輩,还没睡吗?”

 

“……怎么是你?”

 

朱樱司闪身进来,顺手从濑名泉手里夺了酒杯。泉这边才关上门,转过身就看见司举着杯子,仰起头往嘴里灌。她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伏特加,被辣得直咳嗽,濑名泉赶忙给她倒杯清水。

 

“你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都不问我一下就直接喝。”濑名泉拧着眉心给朱樱司拍后背。

 

“我哪能想到瀬名先輩大半夜的在这里失眠买醉。”司好不容易忍住咳嗽,也抱怨起来。

 

“什么‘失眠买醉’,我是因为雷声太吵了才睡不着。”

 

“噢……”不知怎的,朱樱司还有点失望,“不是因为我结婚了而伤心得睡不着?”

 

“要点脸吧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濑名泉“啪”一声拍在朱樱司脑门上,快步走到床边准备开灯。

 

“欸欸,别开灯。”朱樱司追上去,拦腰抱住濑名泉,“Please——别开灯,灯光太亮了。”

 

濑名泉觉得蹊跷,抬起手摸了摸朱樱司的脸。果不其然,手心沾了一把泪。

 

“怎么,我们朱樱小姐还害怕打雷吗?”虽然嘴上不饶人,泉还是温柔地把司捞进怀里。其实朱樱司是对的,关了灯,看不见彼此的时候,人才是最诚实的。濑名泉还是忍不住把朱樱司当作自己的小女孩,朱樱司也可以抛开一切躲进前辈的怀里。就当白天的结婚仪式从来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

 

“那是谁到现在都不睡,还哭鼻子?”

 

濑名泉弯下腰,低头用嘴唇去寻找怀中的朱樱司,亲了亲她的脸,又顺着吻了吻她的唇,用舌头舔舔嘴唇,然后笑道:“你的嘴唇好干啊,你过来,我给你抹点唇膏。”

 

“瀬、瀬名先輩,请gentle一点。”朱樱司感觉自己的嘴巴正在遭受无情蹂躏。

 

“不好意思,没开灯看不见,我掌握不好力度。”

 

“感觉前辈糊墙似的抹了好多,”朱樱司摸摸自己,“我的嘴巴现在肯定像涂了猪油一样丑。”

 

“谁让大小姐不愿意开灯啊,我又看不见,不知道刚刚挖多少了出来。”

 

“瀬名先輩就是故意的。就是喜欢欺负司。”

 

“对啊,我就是故意捉弄你。”濑名泉倒也坦诚,爽快承认。黑暗中,朱樱司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爬上床去,泉站在床边上,没有阻止,但还是忍不住说:“所以说,你白天和别人结婚,晚上来我床上睡觉?像话吗?”

 

朱樱司听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她有什么好说的,该来,不该来,总之她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下了。良久,她开口说:“我不喜欢‘他’用的那套床品,深蓝色的被套还没有花纹,躺下去感觉直接老了五十岁。”

 

“想了一分多钟,终于编好理由了?”

 

“瀬名先輩,您总是这样得理不饶人,一点也不gentleman。”

 

“我如果是绅士,刚才根本就不会让你进来。”

 

“瀬名先輩说得没错,您不是gentleman,我也不是real lady,所以我们绝配。”朱樱司拍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似乎是在说,来,到我身边躺下吧。

 

濑名泉被她逗笑。他强忍住笑意,装作恼羞成怒的样子说:“你还真是不见外啊。好像这是你自己的床一样。”

 

他躺下之后,朱樱司顺着被子上凸起的小丘,沿着腰线,到手臂,到肩膀,再到锁骨,最后抚摸着泉的脸颊。她说,前辈,你是不是刚刮过胡子。然后凑过去,轻轻吻了泉。一个突然的吻,像一颗走火的子弹。濑名泉翻身压住朱樱司,像是要将她狠狠揉进床垫里。

 

泉俯下身吻了她,又说:“你今晚也累了吧。”

 

“我和‘他’没有做到最后。”

 

“那你们之前也……”

 

“之前是我不同意‘他’彻底进来。”

 

濑名泉愣住了。虽然他很意外朱樱司愿意主动告诉他这方面的事情,但是更让他意外的是,原来叔父和她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关系。

 

“可是,我面对他的时候湿不了。刚才我痛得哭了……我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啊?”

 

“原来是因为这种事情。”濑名泉终于弄明白了原委,顿时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现在不是挺湿润的吗?弄得我手里全是水。”

 

“我不知道啊……面对瀬名先輩的时候就特别想做爱,温柔的或者凶狠的方式我都很喜欢,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行。”朱樱司非常沮丧。

 

“哟,听起来,你还挺喜欢我叔父的。”

 

“不是的!我才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也算义务的一部分,如果一直都不行的话,以后该怎么办?一直推托也不是办法。”

 

 

“你来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你太不爱惜自己了。你当时回答我说,你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为家族抛弃一切人性了。”

 

“我以为我可以。可是,毕竟每天都能看见瀬名先輩,怎么可能做到心里没有波澜呢?云朵飘过水池都要留下倒影,你从我身边走过,我的心里早就翻起惊涛骇浪了。”

 

认输了。

 

爱情这场仗,她不想打了,早点认输,或许还能享受春宵一刻。前两天,叔父买了一篮子荔枝回来,让朱樱司快点吃,说荔枝放不过三天就要坏。然而那个时候朱樱司却在想,那我的青春呢,用自己最好的年纪和一个年逾耳顺的男人耗着,恐怕还不如扔进猪圈里的烂荔枝。

 

这世间的一切东西,都有个期限,鲜花过了几周就衰败,感冒药过了日期就变成毒药,秋刀鱼罐头会过期会发臭,而人生呢?人生当然也有最佳赏味期,如果在自己的最佳赏味期限内不能被人好好品味,多么浪费。

 

“我的家族确实需要钱。”朱樱司拥住濑名泉,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听起来快哭了,“但我也需要爱,没有爱的人不过就是一副空壳。”还有一句话,她一直想说,但是不敢说,因为觉得羞耻——

 

「所以,请尽情地填满我吧,用你,用爱。」

 

在朱樱司来过夜之前,濑名泉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床太硬还是怎么的,而且他也睡硬板床睡惯了。可司每天早晨起来之后,都说感觉自己晕床,浑身疼。后来泉就又在床垫上铺了层被子,但这样两个人抱在一起睡就又热了,反正怎样都不太舒服。离开的时候,朱樱司总是说今晚绝不再过来了,等到了晚上,熄灯之后,她又趿着拖鞋悄悄地往泉的房间来。

 

只有一般成瘾性行为才会这样,他们俩都觉着,对方就像毒品一样。或者说,他们这段关系更像是在吸毒。不必说危险性,也不要提能不能戒掉,他俩分明是不愿戒。

 

“像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偷情的人,大概方圆十里内是没有了。”某天晚上,濑名泉给刚洗完澡的朱樱司涂身体乳,看着她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床上,突然有感而发。

 

“我们不能算作偷情。”朱樱司理性思考,“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只是没有结婚而已,说到底,结婚的两个人并不一定有爱,法律只规定了responsibilities and duties,并没有规定我必须爱‘他’。”

 

濑名泉笑道:“歪理。”

 

原本这情偷得还比较小心,后来朱樱司发现无人在乎她晚上在哪里睡觉,于是就连生理期那段时间都会在濑名泉那里过夜。对此,濑名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有一条:“别把经血弄到我的床单上就行。”

 

“如果真的漏出来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嘛。”朱樱司把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非要和濑名泉用同一个枕头,“前辈这就嫌我脏了吗?想不到瀬名先輩竟然是这种男人。”

 

“你自己听听,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泉哭笑不得,“那我找什么借口去洗带血的床单呢?难不成说我在床上把自己割伤流的血?”

 

“知道啦,司睡觉很乖的,不会翻来翻去。”

 

“说什么屁话呢,天天晚上把腿翘在我身上的也不知道是哪个。”

 

高中时期交往时濑名泉就发现,朱樱司的欲望简直强到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他感到自己比以前更神经质地注意手指卫生,隔两三天就要仔仔细细修剪指甲。

 

“瀬名先輩,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

 

通常情况下,女人总是比男人更热衷于计划未来,尤其是陷入爱情的时候。朱樱司也会提起以后,总像这样偷情也不是办法,毕竟是迟早会被发现的事情。他俩并不是次次都能掩人耳目,叔父心里也不是毫不猜忌。某日凌晨四点,月光已经跌落下去了,濑名泉和朱樱司两人身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仿佛是在月光里浸泡了一整晚,刚被捞出来。

 

泉正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司,突然房门被敲响,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就有人破门而入。濑名泉莫名其妙地拉开被褥,借着渐渐淡了的天色,认出是叔父的轮廓。

 

“司在哪里?”

 

叔父没有与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

 

濑名泉说,他不知道,昨天回来得晚,没看见。

 

“我刚刚听见你房间传来女人的声音。”

 

“所以,您是想说,我和您的新婚妻子做爱做了一晚上,吵到您睡觉了吗?”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我给你留面子,你不要逼我。”

 

“您既然都听见声音了,还听不出是不是自己妻子的声音吗?真有趣。”濑名泉冷笑一声,“如果您不怕尴尬,大可以过来看看躺在我身边的人是谁。”

 

叔父不可能真的走过来确认被子下面躲着的人是谁。他沉着脸,说不出话来,濑名泉见他一口气堵在心里,生怕他就这么被气昏过去,又引得家里用人们过来,便好心劝他回屋睡觉。叔父只得讪讪地走了。出门后,他把房门关得震天响。

 

朱樱司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濑名泉问她,刚刚在被子里头是不是闷坏了。她摇摇头。泉重新躺在司的身边,他伸手替她理顺额前的碎发,笑了一笑。

 

犹如无事发生。

 

不过此事一出,从那以后濑名泉的房门时常反锁。但毕竟纸包不住火,没有不漏风的墙,朱樱司知道他们无法永远这样下去。他们也想过坦白,也计划过私奔,可都不具备可操作性。唯有一次,朱樱司像是随口一提,试探性地说:“要不我们把‘他’杀了吧。”

 

濑名泉抬眼看了看朱樱司,她立马换上笑容说:“Just joking.”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泉刚准备点一支烟来抽,却被朱樱司抢了过去。司瞪他一眼,泉知道是不允许自己抽烟,于是笑着捏捏她的脸,然后抽烟的事情就作罢了。他继续说:“我现在没有前段时间那么恨他了,所以杀他的念头渐渐淡了。之前确实有几次恨他恨得想立刻杀了他。”

 

“比如呢?”

 

“比如……母亲嫁给他的那天,母亲去世的那天,还有他告诉我,即将娶的人是你那天。”

 

“那为什么我和‘他’结婚之后,前辈反而没那么恨了?”

 

“大概……是因为我从心里认为,你还是属于我的吧。”

 

朱樱司侧躺在椅子上,她拉过濑名泉的手臂抱在怀里。泉看着她像个考拉一样抱着自己的手臂,笑了。

 

“话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对你来说,我叔父死得越早越好。”

 

“欸?为什么?”

 

“别在我面前装傻,”濑名泉屈指敲敲朱樱司脑门儿,“遗产继承顺序里,配偶排第一,其次才是子女。如果不是这份巨额财产,我母亲也不会被叔父盯上。”

 

“可以冒昧问一句吗?瀬名先輩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嫁给‘他’呢?”

 

濑名泉伸手理了理朱樱司被风吹乱的刘海儿,脸上有些犹豫,不过他还是选择说出了口:“我最开始不理解母亲,也曾经激烈反对过。但是我母亲执意要嫁,我也没办法。不过后来我也稍微能懂她了。如果有一天你死了,然后出现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大概也没办法保证,我不会把那个人当成你。”

 

“但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呀。”

 

“是啊。”濑名泉长叹一口气,“母亲嫁给叔父之后有段时间,我一度以为她分不清父亲和叔父,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在自己骗自己罢了。等到终于骗不了自己的那一天,她便自杀了。”

 

“其实……司一直很好奇,前辈的亲生父亲和‘他’……真的那么像吗?”朱樱司一面说话,一面玩泉的一只手。她用手指沿着泉手掌心的纹路一遍一遍地划着。

 

濑名泉也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低下头,和她十指相扣,轻声道:“别人都说他们一模一样,甚至母亲也觉得他们像。但是我始终觉得……他们是不同的。我从小就分得清父亲和叔父,我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明明不一样,很不一样,我父亲……他总是很温柔。父亲看我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但是叔父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对于叔父来说,我什么也不是。”

 

可是濑名泉忘记了,在朱樱司到来的某个下午,他忽然明白了叔父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并由此对早已死去的无辜的父亲产生了恨意。他头枕着朱樱司的腹部,耳朵贴在她的小肚子上,可以听见肠胃蠕动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大概前辈的母亲也明白这一点吧。”朱樱司慢慢地、很轻柔地拍着泉的头发,她说,“我想,她应该也和我一样,明知道这是不行的,却还是一意孤行。我猜她可能是太想念了吧。”

 

朱樱司说完之后,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不多久,她感到身上衣料被浸湿了。

 

“叔父当时完全就是为了钱才娶母亲。他对我母亲根本就不好,哪怕他能装一装,让我母亲误以为他就是父亲,最后也不至于自杀。现在,你又为了他的钱嫁给他。”良久,濑名泉道,“你也是万里挑一的狙击手,开了一枪,命中两个人。”

 

“三个。”朱樱司微笑着纠正泉,“还有一个是我自己。子弹拐了个弯,打我自己身上了。”

 

正所谓“因果报应”。

 

濑名泉那天说的也不算错。他没有阻止朱樱司嫁给自己的叔父,是看准了她的动机,以此来报复仇人;朱樱司一开始选择濑名泉的叔父,一方面是窥伺他家的财产,另一方面也像借机惩罚瀬名先輩,没有什么比爱而不得更让人辗转反侧;可笑的是,朱樱司也没能独善其身,做了个局,把自己赔了进去,完全耽溺在这场畸形的爱恋中。

 

当她再次见到濑名泉,就知道自己玩脱了。你让我离开你,我做不到;你主动离开我,我受不了;我能选择的,只有像这样维持着不被允许的爱,只要是你,那就没什么问题。

 

就当我饮鸩止渴。

 

不过毒药毕竟是毒药,只要喝下了,危险迟早会来。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事情,猝不及防的巨浪才是生活的本色。那天濑名泉下班回家,刚进门,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管家急匆匆从里屋跑出来,借着替他挂外套的机会,小声告诉泉:夫人怀孕了。濑名泉一下子大脑没转过弯,还疑惑了几秒,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如今老管家所说的“夫人”,早已不是母亲,而是指朱樱司。

 

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濑名泉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解脱,仿佛这原本就在他计划之内。他朝管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径直去花园里找朱樱司。

 

朱樱司坐在小圆桌旁,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半边脸。她手捧着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濑名泉走到跟前,朱樱司才猛地回过神。

 

“啊,瀬名先輩,您回来了?”

 

“这两天都没看见你,怎么了,是故意躲着我呢?”泉看见司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把心里的话压下来,没有一上来就提怀孕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像外面买的冰糖小人一样,天一热就融化不见了呢。”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瀬名先輩是在夸我很甜?”

 

“不是很甜,是很天真。”

 

“瀬名先輩!这种时候玩文字游戏很破坏气氛欸!”

 

看着朱樱司好歹恢复了点平时的神气,濑名泉放心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刚刚在玄关,管家已经告诉我了。”

 

“……大家都知道了。”

 

“你应该先告诉我,再告诉叔父还有别人。”

 

“不是……我也想那么做。”朱樱司低下头,有点懊悔地说,“我的period一直是准时的,但是这个月没有按时来,我本来以为只是推迟几天而已。没想到‘他’发现这件事情之后,直接丢给我一根验孕棒,让我立刻去测,还叫了一个小丫头跟着我。”

 

濑名泉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情,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面对。其实他从未把自己和朱樱司之间的感情当作不正当关系。他们原本就是校友、前后辈、旧情人——说成是旧情复燃又有何不可。难就难在她和自己的叔父已经结婚了。

 

此时,时隔多年的恨突然又席卷而来。

 

如果没有他,如果父亲没有这么个孪生弟弟,如果母亲没有再嫁,那么他的生活会完全不一样。他会普通地与朱樱司相遇,谈个平凡的恋爱,然后在母亲见证下结婚生子,每年祭日去墓地给父亲扫墓,然后摆上一束花。濑名泉紧紧握着朱樱司的手,仿佛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看着她,心里突然坍塌了一角,有个念头从外面漏进来:她本就应该是自己的。这栋房子,这座花园,这里的人,包括朱樱司,这所有的一切本就该是他的。

 

不过,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先安慰好朱樱司。濑名泉温柔地轻拍司的手背,心里打着腹稿,想让她别太担心,他会想办法先应付过去。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吹乱了朱樱司的头发,泉伸手想帮她将头发别到耳后去,撩起头发的瞬间,他愣住了。

 

“他打你了。”

 

不是疑问句,没有惊叹,甚至说这句话的时候,濑名泉连个重音都没加,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连朱樱司看了都害怕得不敢动,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出奇地冷静。

 

“刚刚你用头发挡住了,我才没看见。”泉慢慢伸手,小心地触碰着红肿的脸颊,微微发热。他说了句让司感到意外的话——

 

“对不起。”

 

“没什么的,瀬名先輩!其实不怎么疼,”司将手按在泉的腿上,尽力扯出一个笑,“看起来吓人罢了。”

 

“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这个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因为我们同房就没有成功过。而且,我也没怎么出过门,所以‘他’立刻就想到了,问我……”

 

“涂药了吗?”

 

朱樱司连忙点头。

 

“还有别的地方伤到没有?”

 

她又摇头。

 

他又将手掌覆在朱樱司受伤的半边脸上。手心传来微微高于体温的烫,顺着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涌向心脏,然后又从心脏奔向全身,他感到晚风化成了叔父的粗厚的手,重重地向自己迎头打来,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打得生疼,遍体热辣辣的痛让他喘不过气。其实,朱樱司越是在濑名泉眼前为叔父开脱,越是掩饰她的伤情,他气得越厉害,只觉得心跳比陨石砸向地球还要重得多,震得自己全身发抖。他似乎看见朱樱司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目光忽然飘向自己背后。濑名泉回过头,看见管家沉默地站着。

 

管家带话来,是叔父让濑名泉去书房给他剪头发。

 

管家还说,如果您不愿意,其实可以拒绝。

 

泉有点诧异地仰头看着老管家,这位在他家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人。管家始终沉默寡言,用他特有的沉着与老练不动声色地粉饰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家。或许,有可能在管家看来,除了濑名泉以外,没有人真正属于这里。

 

濑名泉看着管家,轻道:“您还是把我当孩子。”

 

“在我心里,您永远是孩子。”

 

泉愣了。半晌,他对管家说,他会收拾好工具去书房给叔父剪头发。管家自知拦不住了,只能点点头,对泉承诺道,这期间他会一直陪在夫人身边。至于朱樱司——从管家出现,她便一言不发地坐着,既没有打听濑名泉去见叔父之后打算说什么,也没有劝他别去。但她这样沉默的态度,就好像一个哑巴站在岸边,无言地看着一个瞎子往沼泽里走。

 

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叔父面前的桌子上空空荡荡,就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看见濑名泉,先是唠家常一样问泉,工作如何,近来如何,和朋友们关系如何。濑名泉都一一答了,但他知道他们俩谁也没把目前的聊天当回事,不管自己回答什么内容,对于叔父来说都没区别。

 

“那天婚礼上,家里人都问,你怎么没来。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披上防水围布后,叔父坐在镜子前,话锋一转,“你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你母亲的。”

 

泉垂下眼睛,剪刀剪在自己手上。他看着鲜血从伤口冒出来,顺着皮肤纹路滚下去。他没理这个小伤,抬起头来说:“我过来给您剪头发,不是找您谈心。”

 

“你和司搞在一起,只是想报复我罢了。我懂你是什么心理,但我们大人之间很多事情,都是不会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说的。你大概不知道吧?泉,当初主动提出要结婚的人,其实是你母亲。你不应该恨我。”

 

“我不应该恨您?照您这么说,我反倒应该感谢您娶了我母亲,是不是?”濑名泉觉得好笑,“您一张嘴想怎么说都可以,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了。”

 

“你我都清楚。你母亲只爱我哥一个人。不论她后来嫁的人是我,还是别人,最后都会抛弃你,追随我哥而去。你年纪小,不懂事,恨了我这么多年,我能理解,也忍了。但是现在闹出人命来,我就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于情于理,这都是你的错。”叔父看着濑名泉,就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宽容地说着。

 

“如果您能假意爱我母亲,哪怕装一装,她也不至于自杀。”

 

“婚姻里哪有那么多爱不爱的,互相利用罢了。”叔父摇着头,大声笑道,“她把我当作我哥的替身,我也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又互不亏欠。”

 

“那司呢,你和她结婚又是图什么?”

 

“她图我钱,我图她年轻美貌。等价交换。”叔父笑道,“反倒是你,你图什么呢?倘若司现在把那个孩子打了,那一切好说,我们还能当一家人;如果她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你就难受啦!你不仅要看自己的孩子喊我爸爸,喊你自己哥哥,你还会看见我处处不待见他,用对你的方式对你的孩子。泉,何苦给自己找不愉快呢?”

 

濑名泉的手攥着剪刀,悬在身侧微微发抖。

 

“你以为把司搞怀孕了,就能让我难受,让司对你百依百顺了?天真,太天真啦孩子。你也别跟我张口闭口你母亲,说我不爱她、辜负她这些话,你也没资格说。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你还不是把司当成工具来利用?你和我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这话说得刺耳,在濑名泉听来,不仅直接贬低了他与朱樱司之间的爱情,更是无意间透露了他的真心:他的确仅仅把母亲看作一个有钱的寡妇而已。濑名泉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明明早晨还微笑着送儿子出门,怎么可能一转身就想不开了呢。

 

他看着镜子中的叔父,那张与父亲过分相似,却又冷酷邪恶到陌生的脸,恐惧与愤怒霎时间从胸口向上攀爬。如果,如果就是他亲手将母亲推下去,然后告诉所有人,母亲是自杀。退一万步,就算叔父没有亲自动手,那也是他顶着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轻松进入母亲的生活,给予精神上的折磨,将她逼上绝境。母亲不但挣脱不了亡夫的阴影,更照不到新生活的光芒,回不去海里,也上不了岸,活活搁浅而死。

 

他的目的达到了。母亲死了,他是最大的赢家。

 

镜子里的叔父越来越扭曲,越来越像父亲。濑名泉再也无法忍受父亲的形象在心中一毁再毁,原本那么爱母亲的父亲,原本那么温柔的父亲,原本自己一直仰望着的父亲,居然逐渐和叔父的形象重叠了——成了冷落母亲的人,成了搂着朱樱司调情的人,成了此时讥笑着看着自己的人。濑名泉伸手揪住父亲的衣领,刚想质问他为什么要变成叔父,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镜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是父亲,他又怎么可能进入镜子中,还抓着父亲的衣领。

 

濑名泉慢慢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见叔父正披着围布,面对他的方向坐着。叔父的背后,「自己」正缓慢地将剪刀举起来,似乎就要正式开始给叔父剪头发了。

 

他听见叔父说——

 

“你给我剪完头发,我就带司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反正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养。这次我就不追究了,我会给你一笔钱,你自己搬出去,一个人好好过吧。”

 

然后他看着「自己」微笑着说了句,好。剪刀没有对准头发,而是狠狠捣进叔父的耳朵里,「自己」一只手臂禁锢着叔父的头,另一只手抓住理发剪刀的手柄拧转,就像小孩子转动八音盒的发条,只不过流淌出来的不是灵动美妙的音乐,而是鲜血。

 

最开始,濑名泉还能看见叔父在座椅上挣扎,奈何「自己」是站在他后面的,比他更容易借力,将他死死按在椅子上。刀刃插进大脑之后,他像触了电一样猛地抖动,两眼发直,一阵痉挛之后,渐渐不动了。

 

濑名泉想对「自己」说,可以了,他已经死了。可当叔父从椅子上僵硬地跌落到地上之后,「自己」绕过椅子,抬脚就是一阵踢,一边踢,一边用低低的声音说,喂,起来。「自己」看叔父没有反应,用脚面将他的身体抬起来,再翻过来。此时叔父的耳朵像一个血窟窿,不断往外流着鲜血。濑名泉听见「自己」冷冷道:我听见你还在呼吸,别给我在这装死。剪刀在手中打了个转,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蹲下来,刀尖对准颈部动脉,手握住剪刀柄,用力扎下去。

 

鲜血涌出来,像夏天的晚霞染红半边天空。

 

泉想求助父亲,让「自己」赶快停下来。然而当他转过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镜子里没有人,他四处张望,想要寻到父亲离开的身影。他发现眼前有个模糊的身影,看轮廓还以为是父亲,可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那个模糊的人影半边脸半边身子上都是鲜血,手里握着还在滴血的剪刀,一双蓝眼睛红着眼眶——镜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一只手掐进叔父的皮肉里,另一只手攥着剪刀刀柄,而叔父则躺在自己的脚边,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声音,似乎还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气再没能出来,眼神完全黯了。濑名泉就这么静静地等到他完全咽了气。

 

终于可以确认,“父亲”真的彻底地死了。

 

朱樱司坐在小花园的藤椅上,她一见到濑名泉走出来,就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此时天快黑透了,月亮照旧徐徐爬上天空,但只有月光显然是不够的,于是小花园上方悬着的煤油灯亮了,好让朱樱司看清濑名泉衣服上的半边血迹。不知道是周围哪户人家在听收音机,音乐随风飘了过来,正是那首《Five Hundred Miles》。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影影绰绰的,只有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煌煌地烧着,像是有人把大地捅了个血窟窿,鲜血浸染天幕。

 

“瀬名先輩,你受伤了吗?”

 

“啊,这些,”濑名泉看了一眼衣服上的血迹,然后摇摇头,“我没事。”

 

“……‘他’呢?”

 

“死了。”濑名泉脱了沾了血的外套,“我把他杀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刚刚杀的是一条鱼。

 

一阵腥咸的海风刮过来,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渐渐淡了,死鱼腐烂的味道又翻上来。朱樱司闻到后,突然捂住嘴弯下腰,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濑名泉走到她身旁,用手温柔地托住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朱樱司感到脸上传来湿滑的感觉,又看见濑名泉手上的血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泉略带惊讶的目光中解释道,应该只是孕吐,没关系的。濑名泉抬起眉毛看看了她,然后用外套把手上的血仔细擦干净,完了便往旁边地上一丢。

 

他握住司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把人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现在,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还有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永永远远的,谁也别想早一步离开这个世界。

 

“你说,这样好不好,Mommy?”


THE END


BGM:

多情种 by 胡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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